三同

主题: 【散文欣赏】陪伴父亲最后的日子

  • 墨明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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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5/12/3 9: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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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伴父亲最后的日子

蔡先林



  2009年刚放寒假,我又问起父亲的胃痛有没有好转,他很淡定地告诉我说,“还是那么痛。”我再次要带他去县人民医院检查,他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答应了。

  父亲的胃病有很长的历史了,不过以前只是偶尔发痛,用了一些药,总是不见效。我也知道,曾经饱受过劳苦与饥饿的父辈农民,大多患有轻重不同的胃病,可没有医治的良方。那年开春不久,父亲的胃痛开始不停地发作,饭量也逐渐减少。我要带他去正规医院治疗,他说:老胃病了,医生也没办法。夏初,父亲悄悄告诉我,说上门的两名游医,也不知是不是骗子,用仪器跟他看了病,然后告诉他:胃的问题蛮严重,如果不赶快治疗会穿孔……于是,父亲忍痛花一千二百元买了十包粉状中药。一千二百元,对于有钱人来说不值一提,可它却是我年迈的父母一年来风里雨里从泥土中一分一角刨出来的啊。他很担心受骗了,一直忐忑不安,要我不告诉任何人。我安慰他说好像在网上见过这药的厂家,不是骗人的,再说,钱是要用的,用完了,我们几姊妹都会给你。

     父亲不忍胃痛的折磨,不得不遵游医的叮嘱:每包药粉敷用十天,要用布条之类固定在胸口。可父亲劳作不辍,两个拳头合起来那么大的药袋总是往下滑,他就干脆用透明胶布绑上,等到晚上洗澡时才将透明胶撕下来,然后改用布条固定。好几次看见父亲撕下胶布时的痛苦表情,——胶布留下的是红肿的带有水泡的“纪念”。我可怜的老父亲啊,就这么熬过了整个夏天!其间我几次问:“有效吗?好点儿吗?”他总是慢声回答:“好像有点效”。看他的形象,听他的语气,也许根本就是在安慰我。药袋敷完了好些天,父亲仍然时不时抚摩胸口,露出痛苦的神色,但尽量避免我看见——他是怕我难过啊! 我又多次要带父亲去正规医院检查,他总是不肯。他说:“不要白花钱,毛主席还没诊得?要哪么还是哪么的。”也许是因为疼痛加剧,也许是因为我放寒假了有较充裕的时间……这次,他终于同意了。

   主任医生正好是我以前的学生,他派他的一位助手为我们全程服务,带着父亲检查血压啦做心电图啦照片啦……医生看了检查结果后说:“最好做个胃镜,不知老人家能经受得住吗?”以前我和父亲都听别人说做胃镜很痛苦,要将一根长长的管子从喉咙一直插到胃里,因此我很矛盾。父亲七十有六了,瘦骨嶙峋的,还要受这等折磨?正犹豫间,父亲好像是鼓着勇气说:“不要紧”。

   大约二十分钟后,检查结束了,我把父亲搀扶到长椅上休息,将矿泉水递给他。他漱了漱口,如释重负地说:“不是蛮痛苦,只是胃作翻,现在好了。”这时,医生走出门回头示意我出去,我预感到我最担心最害怕的结果成了最残酷的事实。果真,医生悄声告诉我:“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是胃癌,只不过要到三天后,再来看化验结果。”话音刚落,父亲走了过来,“是癌症吗?”尽管父亲问话的表情很镇定,我却吓坏了。“哪来的那么多癌症!”医生不假思索地答道,“极有可能是胃溃疡。”父亲淡淡地笑了。我也吁了口气,真的感谢医生善意的谎言。不然的话,即将到来的大年春节都会笼上令人窒息的阴霾。父亲是个极忠厚老实的农民,对医生善意的谎言深信不疑,他绝不会想到儿子的学生会对儿子的老子公然撒谎。当然,这还有那两位游医的“铺垫”。回家后,父亲笑着告诉家人:“还是被那两个卖药的后生说准了。”

  三天太漫长太漫长了。医生说百分之九十是癌症,我心存侥幸,还有百分之十呢,也许真的就是胃溃疡吧。我日夜都这么想,食不甘味寝不能眠。终于熬到了第四天。出于安全考虑,我又同上次样,用电瓶车把父亲只带到我所在学校附近的圩场,然后一同乘中巴到车站,再转公汽到医院。来到医院一楼大厅后,我跟父亲讲:“我去五楼拿结果了再说,你难得爬上爬下的,电梯又拥挤,就在这里休息吧。”父亲同意了。我递给父亲一支烟帮他点燃后就上楼了。马上就要听到“法官”的“宣判”了,我惴惴不安又心存侥幸。来到五楼办公室,主任医生低沉地告诉我:“化验结果我跟你拿来了,老人家患的是胃癌,已经到了晚期 ……”我颤抖地接过化验单,短短的几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似乎在怀疑医生的话——唉,那百分之十不存在了,我的侥幸化为乌有了!尽管我事先就有了一定的思想准备,可还是像头顶滚过一声闷雷,我呆在那里六神无主,眼前浮现出等候在一楼大厅的父亲,我的苍老而又被病魔折磨得瘦骨嶙峋的父亲。“老人家认得字吗?”医生问。我回过神答道:“认得字。”“那我就另外写个诊断书给老人家看,就说是胃溃疡。”“那好,我正想请你帮这个忙,我不想让父亲知道实情”。“善意的谎言也是一种孝道,我懂你!”这时,坐在他身旁的一位医生笑道:“你们师徒还真是心心相印啊。”“这是我们医院的业务院长……”主任医生也就是我曾经的学生这才想起了介绍我们双方。我也才知道这位业务权威是他特意请来一起讨论父亲的治疗方案的。我霜冻的心油然涌起一股暖流。

  考虑到老人的年纪和身体状况以及病情,我们一致认为:不宜手术,只能保守治疗,让他过好这个年。然后他们两个商定如何用药。最后院长对我说:为了不让老人起疑心,你把他叫来我当面交代几句。我来到一楼大厅,佯装轻松地朝父亲走去。“拿到结果吗?”“拿到了,是胃溃疡”。当我掏出诊断书时,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来掏出的是那张真的,幸亏我发现得早。“哦,在这里。”我迅速从另外的口袋里掏出那张伪诊断书。父亲随便看了一眼。他老眼昏花,也许根本就没看清,又递给了我。“那两个游医还说得蛮准啊,就是药没效”他淡淡地说。我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连忙安慰他:这是正规医院,游医无法比。

  我搀着父亲乘电梯来到五楼,医生很自然地告诉他,说化验结果显示他患有较严重的胃溃疡,要打针吃药,还征求父亲的意见是否可以住院。父亲说住院太不方便,就在家里吃药,在乡卫生院打针行吗?医生说也可以。然后开了处方,叮嘱不要喝酒、吃辛辣食物之类,最后还安慰父亲不要急,说这病非一日所得,治好也得慢慢来。我们父子谢过医生快走到电梯门口时,医生赶来叫住我,我连忙返身迎了去。他先是故意高声地说,有什么事随时给我电话,然后降低了声音:“有关药品的说明书你收好。”我尽管知道该怎么做,但还是谢谢他的细心提醒。

  我拿着处方买了药后,领着父亲来到了全县最有名的宾馆,这宾馆绝大多数农民都只闻其名,而从未涉足其间。父亲入座后,看了看周围环境,似乎很享受的样子。他突然说,你的那个学生毕业好些年了,还对你这么热心,你也没给他买两包烟或称几斤水果,就打个电话要他来一起吃饭吧。我说他忙,不会来的,以后再请他喝茶。此刻,我心中涌起一股酸楚和感动——我的老父亲啊,您一辈子都是一个最晓得“咸淡“的人,被病魔折磨得这样了,还不忘感激别人的点滴之恩。

  服务员端来茶水和一碟豌豆后,要我们点菜,是啊,吃什么呢,以前按照父亲的话说,“有眼睛的东西都好吃”。可现在再好的饭菜父亲也不爱了。发蛮也只能吃一丁点儿。如果菜点多了吃不完,节俭惯了的父亲会心痛的。于是,我只点了父亲往日很爱吃的鳝鱼,另加一份小菜。然后我们父子俩喝茶,时不时闲谈几句。父亲要我吃豌豆,我说不爱吃,他撮了两粒放在嘴里欼了半天最终还是吐掉了——他的牙齿全没了。他端起碟子要把豌豆倒进我的口袋,并说,花了钱的,莫浪费了,你回去吃。我说不喜欢吃。他显出很可惜的样子。这时饭菜来了,服务员问要酒吗,我随口应道,来一小瓶。我同父亲以前一样,只要有点好菜,总爱喝点小酒,加上觉得有些疲倦,想借此提提神。我启开瓶盖,酒香很好闻。我开始慢慢饮酒,要父亲多吃点鳝鱼。父亲病怏怏的样子,没有食欲。他勉强吃了两片鳝鱼就停住了。“我想喝点酒”,父亲说。我说医生叮嘱了不能喝的。“少喝点儿?”父亲似乎央求道。我铁着心肠说:“喝了有害的,等好了再喝”。父亲像个特听话特懂事的孩子样默不作声了,又开始努力吃饭……

     ——这件事,是我此生最追悔的事,它一直像钢针般扎在我的心上。我常常在心里责骂自己:你是个残忍的家伙!你不让身患绝症的父亲喝酒,你却当着他的面喝得有滋有味,不喝会死啦?再说,满足一个已然患了绝症的人的那点嗜好,也是人之常情,让他舒心就好,多活几天少活几天还很重要吗?你这是关心吗?是尽孝吗?你这个猪头,真想揍扁你的脑袋!

  此后再也没见父亲喝酒了。

  唉,我的父亲啊,多想再陪您喝几杯啊!我们爷儿俩也都不过一二两的量,但我总感觉我们爷儿俩一起对饮是您最惬意的事。我每次回老家,一般都会买一点“带眼睛”的菜,陪您喝一点儿。近几年,年迈的您没种那么多田了,自然有了些许空闲,您有事无事步行六七里到圩场转转,然后到我的学校来看看,中午,我们爷儿俩就喝点小酒。您的神情是那么的满足,父亲啊,我们仿佛喝的不是酒,而是血浓于水的情呢。

  回家后,我将实情悄悄地告诉了母亲和远在珠海打工的弟弟。我们六姊妹,我是长子,离父母家最近,大妹在县城,另外三个妹妹都在外地,为了不影响她们过年,我想春节后再跟她们说清楚。

  父亲说,快过年了,暂时只吃药。我很清楚,吃药打针,也许对父亲的病稍许有一点缓解作用,而实际上只是对病人的一种安慰。因此我答应了他。我开始精心采办年货,我要好好陪我的老父亲过最后一个年。然而,屋漏偏遭连夜雨,船破又遇打头风。父亲确诊回来才一个星期,妻子检查出也患了癌症。简直是五雷轰顶,我几乎瘫软了。妻子绝望地嚎啕大哭。我默念道:我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定要挺住!只过三四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怎么办?救命要紧,事不宜迟,我当天就领着妻住进了市第一医院。第二天就做了长达七个钟头的手术。所幸病情发现得还不晚,妻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终于捡回了一条命。大年三十,我要大女儿去陪爷爷完年,要小女儿留下和我一起照顾她妈。

  过大年了啊!病房里只有病人痛苦的呻吟与哀嚎,只有高挂的大大小小的药水瓶和弥散的药水气味。妻子身上插着数条胶管,还装了镇痛泵。我笨手笨脚地服侍她,我要从死神的魔掌中把她拽回来!中午,该吃团年饭了,我只买了鱼、排骨和一点小菜,我和女儿从来都没做过饭菜,顶多只打过下手,没办法,只能将就,讲不了口味。胡乱地弄熟后,女儿给她妈喂了一点点汤,然后就在我对面坐下默默地吃饭,挟一点点菜艰难地往下咽。我开启了一小瓶白酒,独自默默地喝,酒烈难吞,就用菜压下去,菜难下喉,就用酒压下去……我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医院过年,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没陪父母过年。可恰恰这是父亲的最后一个年啊!家里是不是像往年一样贴上了大红春联?是不是挂上了大红灯笼?父亲会不会像往年一样领着子孙在家神前焚香、斟酒、礼拜、祈福?弟弟会不会陪父亲喝上一小口?晚上守岁,是不是在土屋燃起了熊熊的木柴火?父亲还会不会在火旁一边小酌一边讲那些我们“百听不厌”的陈芝麻烂谷子?……后来,大女儿告诉我,除夕烤火时,爷爷当着她说,你爸爸不在家,花炮都没哪个买了,说这话时,爷爷的目光显得很暗淡……可怜的老父亲啊,他还不知道这是他过最后的一个年呢。

  正月初七,妻子出院,医生说要回家休息个把星期,待身体恢复一点后再去检查,再做化疗之类。弟弟还没去珠海,他叫来车接我们回去,弟弟忙前忙后,提这提那,原本木讷的我更显得呆头呆脑。一路寡言。只觉得这十来天恍若隔世。快到家了,心情异常复杂起来:家乡的群山还覆盖着皑皑白雪,感到是那么亲切,又怎么会莫名其妙地联想到白花与孝服呢?妻出院了,我又能陪伴父亲了,我长舒了一口气,可为什么心里却一阵悸动呢?父亲看到身患癌症的儿媳术后归来是高兴还是悲伤呢?癌症,这两个可怕的字眼,我们以前只听说过,我的身边,我的所有亲人间,还没有谁被这个恶魔逮住过,可这一下,我的家里就不幸摊上了两个,我年迈的母亲会怎么面对啊……恍惚中,的士戛然停在了家门口。我的父母赶紧出来迎接……我看到父亲神情黯然,一脸憔悴,仅隔十天,似乎苍老了许多,也消瘦了许多。

  正月初八,弟弟为了一家的生计,不得不带着妻儿惜别父母,踏上了打工之路。大女儿初三就去上班了,还在念大学的小女儿也快上学了。我一边照料妻子,一边陪父亲去离家六七里的卫生院吊水。七十有五的老母亲除了料理我们的一日三餐外,还洗衣、种菜作地、养鸡鸭。妻子觉得母亲太不容易了,自己不能帮半点忙还添麻烦,过了两天就住进了我所在的学校,有时自己做点东西吃,有时就吃食堂,却从不埋怨。我得感谢母亲含辛茹苦,任劳任怨;得感谢妻子的理解与宽容,得感谢我的领导、同事、同学、学生及亲友对我的安慰和帮助;还要特别感谢黎卫东、黄文忠两位校长,他们给了我特殊的人本关怀——让我有足够的时间照顾家里的两位癌症病人。

  父亲去卫生院吊水是一个礼拜一个疗程,而妻子也是要在家休养一个礼拜,这些天我就“三点一线”,穿梭于老家、卫生院、学校之间。父亲的一个疗程结束后,我又领着妻去市一医院检查,各项指标还算比较正常。接下来是回县医院做化疗。两次化疗下来,她的头发脱光了,我这才知道,做化疗的痛苦真是难以言表,医生建议做四五个疗程,妻子一方面考虑到家庭经济承受能力,另一方面实在是受不了化疗的痛苦,做了第三次就再也不肯做了。我想,当时决定对父亲保守治疗是完全对的,如果也动手术,很可能他的生命会结束在手术台上,即使侥幸逃过一劫,而化疗也会要了他的老命。

  妻子每做完一次化疗后休养一段时间,我就用电瓶车驮着父亲去卫生院吊水。每次要吊大小四瓶,要花四个多钟头,好在医院病人并不多,医生为父亲专门安排了一间只有两个铺位的病房,我就躺在父亲旁边的空铺上,伺候他,陪他说说话。前两次吊水后,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总是说,好像舒服些了。我知道父亲说得很勉强,也许是注了营养液的缘故,也许根本就是在安慰我。后来他干脆说,好像没什么效果。我宽慰他说,可能是见效不够快,再吊一个疗程看看。其实,父亲每次吊水都是受折磨。手背上、手腕上尽是针眼,躺在那里要动弹一下身子,都很为难,要上卫生间更离不开我的帮助。就让父亲做这样痛苦而无效的治疗吗?我觉得似乎有些残忍,却又无计可施。我想起二三十年前,不知是从哪里得到一本厚厚的非常宝贵的医学书,书中记载的是全国重点医院的一些著名老中医的诊治案例。记不清我的弟妹中不知是谁患过血痢疾,我按书上面的方法治疗,当天就见效了。遗憾的是那本书让人借阅后就不知所踪了。我在网上仔细地查询,又查遍了县城的大小书店,最终没找到那本书,却看到了一本《中国民间偏方大全》,上面有十几则治胃癌的方子,我如获至宝,毫不犹豫地买下了。我多么希望奇迹出现啊!回家后,我又有针对性地筛选出了其中很适合父亲症状的“治胃癌良方”。这配方共15味药,为了配齐,我几乎跑遍了县城的所有药房,但还是缺一味,它的名字好像叫羊肚枣。尽管如此,我还是一下子抓了十剂(书上介绍要服用三至五个疗程,每个疗程十剂).并顺便买了一个药罐。回家后,怕父亲不相信我这个从未学过医的“门外汉”,我又撒了个弥天大谎——我说这方子是个很权威的老中医开的。于是,父亲开始熬药喝药,一剂两天,每天早晚服用。虽然这药苦口难喝,但总比吊水好受,况且,我和父亲对它都抱有很大希望呢。妻子化疗后红血球指标下降,不容易提上来,我又从这本书上找到了办法,一个星期就见效了。这使我对父亲的用药又增添了一点信心,我决心一定要找到那味羊肚枣。

  妻子在市一医院住院时,我在医院附近见过两家大型药房,决定去那里看看。我骑上电瓶车,转中巴,又转大巴,再转公汽,终于到了目的地,然而也没有。我又去了市中医院和大小十几家药房,还是没有。我疲惫极了,沮丧极了,心情糟糕透顶了!同时,也饥肠辘辘,看时间,原来已经下午一点多了。我在一家小餐馆草草填饱肚子后寻到了又一家药房,坐诊的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耄耋长者,他得知我的寻药原委后,喟叹道:有子如你,善莫大焉!然后翻开一本破旧的药书,带上老花镜,将羊肚枣的别名和功用念给我听了。最后告诉我,本市有个大型中药市场,他说那里应该有的。我随即坐的士去了那里,只见药房鳞次栉比,就连街道两边都摆满了各种中草药,男女老少都在晒药、制药、卖药。果然,我只打听了两三家,就找到了。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欣喜若狂,一下子买了配三十副药所需要的羊肚枣,价钱并不贵,总共只花了一百多元。

  终于完成了寻药之旅,终于配齐了这一“良方”!其实,我知道,现在的广告、小报以及书上的“良方”“妙方”多如牛毛,究竟有几分可信度,谁也说不清。我所盼望的奇迹,我的侥幸心理,也许是痴人说梦或者说仅仅是一个良好愿望。尽人事以听天命吧。人生回首,总有一些遗憾,但是只要我们在生活中积极思考,科学决策,勇于行动,就可以减少遗憾。我告诫自己:知可为者必为之,莫为此生留憾事。不要等到“子欲养而亲不待”时再追悔不已。

  壁上挂钟的指针艰难地走着,走到了2010年的清明节。父亲像往年样要我和他一起去挂清明,我用电瓶车驮着他先给祖父、叔祖父等先人扫了墓,回家吃了中饭后,我想一个人去给祖母扫墓,祖母葬在不远处的高山上,上去几乎没有路,尽是荆棘藤蔓。虽说三里不到,可来回起码要两个多小时。父亲坚持要去。他对祖母的感情相当深厚。父亲5岁时,祖父就病逝了,那时,祖母29岁,父亲上有9岁的姐姐,下有2岁的妹妹,祖父去世两个月后,父亲的第二个妹妹降生了(后因饥饿与疾病夭折)。祖母靠为他人种地、纺棉花换工,种几亩薄田维持生计。祖母含辛茹苦地支撑这个家,一直没再嫁。祖母勤劳、能干、慈善,在乡里有口皆碑,父亲对她的孝顺也是有口皆碑。在那艰苦的年月,为了让祖母喝上肉汤,父亲常常半夜挑木柴走20里羊肠小道去城里换钱称肉,回来后又照样出工,他对祖母从来没有高声大气过,更不必说埋怨与争吵,可谓百依百顺。想到这些,我也不再反对他带病上山。我们一路披荆斩棘,攀爬到了祖母的墓地。扫墓后,父亲在墓旁坐了很久,暗淡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祖母的坟头,不住地叹息。我似乎还看到他用衣袖悄然拭泪。临下山时,父亲指着墓旁一个坡度较小的地方说,阴阳先生说这个位置也比较好。我知道,他在暗示我把他葬在祖母旁边。过了一会儿,他又冒出一句:可就是没有路,上下太不容易。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事到事圆。

  最终,父亲还是改变了主意。回家歇息了一会儿,父亲又要我陪他去离家不到半里的吴家塌看看,顾名思义,那是一方低洼的塌地,其中有我家的几块自留地。说内心话,那不是一个理想的地方,尽管我不懂风水,但总觉得地势太低,远不及山上通风、敞阳、气派。我跟随父亲仔细观察了几个位置,都不满意。最后,父亲指着脚下的一块土地坚定地说:就这里!阴阳先生说,整个吴家塌,这里最好。不知道父亲是否真的请过阴阳先生,但我清楚,父亲坚持把自己的墓地定在吴家塌,完全是为我等后人着想——送葬方便,挂清明方便,墓地不用花钱买。然而,我觉得有些对不住父亲。因此,父亲去世后第二年,我们几姊妹合资用花岗岩对墓地进行了修建,当时在村人眼里,还算比较气派的了。如果父亲泉下有知,他一定会感到欣慰的。——这是后话。

  时针艰难地走着,发出沉闷的声响。父亲每天煎药喝药,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叹息,十副药服用完了,没有好转,二十副完了,依然没有好转,父亲不肯继续下去了。我还是又抓了十副,并说,医生说,至少要服用三十副。父亲只好勉强同意。其实,我的侥幸心理也大打了折扣,可有什么办法呢?我除了陪父亲说说话,唯一可做的就是弄点“有眼睛”的菜他吃,例如牛蛙、鳝鱼之类。有一次我用一百多元称了四斤鳝鱼,他批评我说,人家搞到了鳝鱼自己舍不得吃,都拿去卖,你还一下称这么多,你是大老板啊,你那点工资禁几花?我说,只要你吃得就好。可是,他只能发蛮吃一点点,我真后悔他能吃的时候没多买些。真后悔啊!

  三十副中药煎服完了,父亲又在苦水中煎熬了六十天。可病情越来越重,吃得越来越少,身体越来越瘦,正当我束手无策时,四妹买回了一个羊头,她听朋友说用羊头可以治胃癌。四妹将整个羊头放在锅里,除了水和少量盐,其它什么配料都没放,煮熟后,我想尝一尝,可一揭开锅盖,那腥味让我几乎当即呕吐。父亲一方面不想辜负四妹的一片心,另一方面也许对这一偏方抱有一线希望,强忍着吃肉喝汤,一个星期才吃完喝光。我想,那一定比苦药更难下喉,这需要怎样的勇气与意志啊!

  我为父亲无比心痛:儿时从苦水里泡大,及长,面朝黄土背朝天,风里来雨里去,家庭重担一肩挑,大半生缺衣少食,焦虑不断。步入晚年,随着社会进步和子女们成家立业,生活条件大大改善,无奈没过上几年的好日子,就病魔缠身,还要经受这样那样的中药和西药带来的折磨。同时,我也为父亲无比感动:父亲常说,人生一世,草木一春,这是一种多么朴素而豁达的生死观呢。他忍受各种痛苦与病魔顽强抗争,这是对生命的敬畏与尊重!这是对生活的执着与负责!父亲常常对我们唠叨别人给自己的好,却从不言及自己给别人的恩。某一个雪天,他从圩场挑着担子回家,我的一位同学遇见后,执意帮他顺便送来,这件事他至少说了上十遍。我儿时就听邻居的刘大伯说,我父亲是他三弟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父亲,他三弟早就在水库中淹死了,事发当时我还很小,可我长大后,父亲也没主动提起过。我上初中时,一个寒冷的冬天,父亲又从我们屋台东边的水氹中救起了刘大伯的侄女。当天吃晚饭时,父亲对家人描述了救人经过,并叮嘱我们姊妹一定要注意安全。后来就再也没提及此事了,父亲与刘家几兄弟为邻相处一辈子,也不免偶尔磕绊,但从不拿这说事,更不必说以恩人自居了。父亲一生勤劳他病得这样了,还一直没有真正地躺下过,总还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我家的菜园比较远,母亲担心父亲不在后挑粪种菜就不容易了,她想到了屋旁的橘园,橘树早已老化,橘子又换不出几块钱,干脆改造成菜园。清明过后,母亲就开始砍伐橘树,父亲就帮她把砍倒的树枝或背或拉运到门口禾场上,一二十根橘树在禾场上堆成一座山,父亲就像愚公移山样,每天砍啊剁啊,把粗的捆好,把细枝扎成把子。他每干一会儿就要停下来喘喘粗气按按胸口。母亲把橘园开荒过来后,父亲又和母亲一起扎篱笆,父亲打篱笆桩时,总是发出“嗨、嗨”的喊声。从父亲病体的腹腔中发出的每一声“嗨”,都显得那么壮烈而苍凉,至今仍不绝于耳。父亲孝敬祖母,爱我姊妹,,点点滴滴,我看在眼里,暖在心中。父亲睦邻友好,与人为善,村中妇孺,莫不敬重。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却是我做人的表率!

  父亲的病情依然不见好转。我不顾父亲的反对根据另外的方子买了两瓶中成药,父亲十多天才吃完,可还是没有丝毫起色。,他上床睡觉只能慢慢地躺下了,起床也很艰难。后来上床、起床愈加困难,他只好躺在藤椅上和衣而睡。医生也毫无办法,要我买了止痛药,让他缓解疼痛。

  农历四月底,父亲想:快过端午节了,我的四妹、五妹也都从外地回来了,弟弟过两天也会回来,他要用糯谷去加工的地方兑换几斤糯米包粽子、拍甜酒。那天我正好不在家,两个妹妹说让她们去,父亲说她们不知道加工老板的住址,所以坚持自己去。

  父亲背起不足十斤糯谷出了门,五妹问:“背得动吗?”父亲自信地说:“还背得动。”一个多钟头后,五妹想,听说只有一里多路,怎么还没回呢,于是沿着大路去接父亲。五妹走了多半里,看见父亲正坐在上坡处的路旁喘息,脸色愈显苍白。父亲见五妹来了如见救星。“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指着米袋对五妹说,“这是兑换的糯米,只有六斤,这都背不动了,没想到真的不行了啊。”

  当天晚上,父亲依然和衣躺在藤椅上,难以入睡。我坐在他的床沿默默地陪他,我似乎打盹时,,他摸着胸口说:“又蛮痛了”,于是,我给他服下了两粒止痛丸。过了一会儿,他说,“还痛”。我很惶恐了。起先,这药丸一粒见效,后来要服两粒了,医生叮嘱,最多只能服两粒。怎么办?想到自己往日超剂量用药,才见效果,于是,又给他服了一粒,见他平静些了,我吁了口气。这晚,父亲再没说些陈芝麻烂谷子了,他叮嘱我:你明天要把堂屋收拾好,杂七杂八的东西转个地方,称几斤钱纸,买一挂鞭来,礼炮都不必买。最后他从枕头下拿出一张字条递给我说,这是我定的八大金刚(丧夫)的名字,你作参考。父亲知道平时他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却不主动想事做,怕他归天后我手忙脚乱。我的内心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楚。我强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自欺欺人地安慰他说,说不定你会慢慢好起来的,即使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会安排好的,你心里不要搁事好了。

  四天后,也就是五月初三,父亲只吃了一调羹早餐,刚起身就连咳两声,咳出了连痰带血,然后捂着胸口“哎哟”一声就好像站不稳了。我们全家惊慌不已,连忙把父亲搀扶到了床上。然后我又给父亲服下了两粒止痛丸。当天,有位来看望父亲的亲戚说,父亲可能还有十几天的时间,他说他邻居的一位老人也是这个病,他最后痛得大喊大叫,还大口大口地吐血,这样过了半个月才去世。亲戚的话让我不寒而栗,我预感到父亲可能快到这地步了。想起医生曾说,如果到最后止痛丸不起作用了,只能注射杜冷丁,于是我去医院买了几支备用。

  第二天,是为一位同学的先父上祭的日子。估计父亲可能还有些时日,我也就决定前往吊唁。可万万没想到的是,才到同学家一会儿,就接到电话:父亲快不行了!我赶紧返回,然而,还是没能见父亲最后一面。唉,陪伴父亲快半年时间,却最后没能为父亲送终,天意吗?!——终身憾事啊!

  父亲啊,您走得这么快,悲耶?幸耶?一直没见您痛得大喊大叫,买来的杜冷丁都没用上,是您强忍着的吗?也不见您大口大口吐血,是不是我和四妹为您所用的偏方起了一点作用?也许这都是因为您一生修善积德的善报吧。

赘述万言,长歌当哭,愿父亲泉下有知,后辈永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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