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排佬的歌声（外二篇）
刘月桂
一条玉带似的河流甩着手，软着腰肢，它从遥远的东边扭着秧歌步子踏歌而行，不知拐了多少个弯，淌了多少个滩，才扭到屋场门前的河堤边，惹得装扮在河两岸的绿柳树、红蓼草，风情款款摇起柔美的身姿，将一抹倩影投向明镜似的河水中。
河堤像条蜿蜒而行的绿色小龙，愈往下，身子愈见丰腴壮实。堤的斜坡面栽的全是油桐树，初夏时分，桐树上挂满青青的小嘴儿似的嫩果子，有的像嘬起小嘴在风中“呜呜呜”吹着口哨；有的则几个围成一团似在喃喃私语，切切浅笑；还有的好像自顾自在风中摇晃着小脑袋流连河面的景色……马霸筋草舒展着柔软的肢体，手挽手，肩并肩，挨挨挤挤，密密匝匝，伸出嫩绿的瘦瘦的爪子紧紧抓住堤面，整个地面宛若被一床绿色的绒毯包裹得严丝合缝，细风都钻不进去。 等到端阳水退下，河滩上显露的一片沙洲被太阳晒得放出耀眼的光，一群孩子就坐在油桐树杈上噢喔噢喔的喊风，有时真能喊得风生水起，寂静如镜的河面忽地旋起一串串深深浅浅的水涡。这时，放排佬唱着悠悠的山歌，撑着木排顺水而来，“姐在家中坐哎，郎在水上行啰......”几声水淋淋的歌声渐起渐落，随着河风时而清晰，时而飘渺在河道的上空逸飞。那是国营采育林场里那个叫义矮子的木排像长龙一般从上游扭过来了。
义矮子的排是从桂花湾的大山里放出来的。长年的放排生涯，他们谙熟沿途的水路岸情，一路上跃激流，闯险滩，涉深潭，绕暗礁，劈风斩浪，惊险骇怵，冲出一道又一道的难关，才平平安安进入河道宽敞，水流平稳的大河湾。义矮子的身后不远处还有长长的长龙队伍紧跟着缓缓而行。他们就一路悠闲而快活唱着歌谣，“河风悠悠好放排，长篙一点浪一排，排像长龙游过来。”
悠悠河风轻轻将山歌拽到庄稼地里。在庄稼地里锄草的大人就扯起嗓子回应几声。一群孩子站在桐树杈上，两手抓住枝桠，挺起身子，扬起头，拼命的喊：“义矮子高又高，搬个楼梯摘辣椒；义矮子矮又矮，屙把尿来洗茶盏。”
义矮子并不气恼，矮壮的身子稳稳地立在排头，金色的阳光照着他古铜色的脸像抹了油一般，放出光来，只见他将撑排的长竹篙握在手上轻点水面，扬起黑黝黝的国字脸，悠长有韵的山歌声从他口里飞出来：“一辈子不唱扯白歌，和尚辫子就地拖，高山埂上鱼散仔，急水滩上鸟砌窝，干田里浸死老鸭婆。”
孩子们又齐刷刷跟着他唱了起来。破着嗓子喊出的歌声，将河堤边泉眼旁老杨树上的雀子惊吓得吱嘎吱嘎乱叫，振着翅膀扑哧扑哧掠过孩子们的头顶。孩子们使劲“噼啪噼啪”拍巴掌，四下里的雀子也噼噼啪啪打着翅膀，看到雀子们抱头鼠窜往河对面机埠的大枫上白老鹳的家里飞。我们拍得更响了，唱着，拍着，笑着，看着，就听到“嘭嘭嘭”的几声大响，是笑得忘了形孩子从树上滚下河堤。
这时，放排佬的另一种洪亮高亢的歌声夹杂着他们放肆的调笑声盖过孩子们的喧闹声。顺着歌声，看到一群头顶花头巾的女子，甩下一串串银铃般“咯咯咯”的笑声，翘起丰臀，扭着软软的腰肢款款走下河堤，来到河边老杨树的泉眼边喝水、歇凉。这时站在排头的义矮子干脆像剥玉米衣子一样倏地脱了褂衫，两手拍打着壮实油亮的胸膛，对着杨树下的女子扯起了喉咙喊“放排放到（格）大河湾，看到小娘子赛神仙。白日里想你还易过，夜里想起（格）无奈何，只得牵起（格）被子角，抱着枕头（格）死劲摸。”听得出山歌是放排佬即兴所编，唱着唱着，他故意用脚尖挑起起木排上横跨的长竹篙，使力往上一挑，双手朝前一伸，就稳稳接住了！还嬉皮笑脸故意扬起长长的竹篙，朝老杨树方向晃呀晃，拍打着河水溅起清亮的水花。 河边上的女子常年在河套里劳作，见惯了放排佬的放肆。只见女人堆里跳出一个高挑个子，头顶红花毛巾的女子，挺起滚圆滚圆的胸，亮起了脆生生的嗓子，身子似迎风摆柳一般大胆往水边走，接上放排佬的歌“放排的老倌子你听着，唱歌就唱那姐爱郎。你敢上岸来牵着我的手，我就敢跟着你的木排浪江湖……”女子一接起歌声，河湾里的森森木排已排得前不见首，后不见尾了，那些被太阳晒焉了的放排佬来精神啦！有的拍巴掌的助兴，有的大声放肆调笑，还有的亮起喉咙，一齐跟着排头义矮子的歌声朝天而吼：“小娘哎你莫惦念，哥我明天就回撵；小娘哎你莫伤心，记得跟哥留后门。”哈哈哈哈.......”女子们一串串长长的笑声跌落在河中央，吓得掠翅低飞在河道上的白老鹳嘎嘎嘎的冲向高远的云天。
等孩子们爬上河堤，看到放排佬的木排整个串起来了，仿若一条游龙在河水里缓缓下行，他们变换着调子的山歌声在河道的上空盘旋着，飞扬着。放排佬似乎要将野性十足的歌声与白鹳亮得高高的长翼相接，搅翻河水，划破云天，继续他们的风雨之旅！ 那些不起眼的草香
初夏，花事悄悄地卸下缛丽的妆容，退出了争奇斗艳的舞台。在农家庭前院后和田野上的陌间溪边，那一丛丛、一簇簇的草本调料植物却蔓生开来，披浅红淡紫衣裳，着嫩绿碧蓝裙装，摇摇曳曳地在风雨里招摇，流溢着丝丝缕缕的袭人芳香。
青黛色的远山仍然堆积着厚重的湿雾，它们在山头流动着，漫卷着；天空有时整日整日不露真容，即使是晴天，阳光也要费力穿过湿雾，力透云层，才能闪亮登场。蜻蜓、飞蚁等诸多昆虫拖着沉沉的翅膀，在草叶间，有气无力低飞矮翔，繁忙的农人更是倍感疲惫，腿脚像灌铅了一般沉重无力。这时，勤快聪慧的农妇就会将祖辈传下的藿香化湿汤，端上家里的餐桌。一把储藏了冬阳的酸菜和几粒金黄的朝天椒，文火熬汤，起锅时，洗净一把碧翠芬芳的藿香叶入内，一碗酸辣香鲜滚烫的化湿汤下肚，大汗淋漓之后，湿气尽去，顿使人神清气爽，一身轻松，食欲大增。
插秧的头一天，农家的餐桌上少不了一盘红紫苏苦瓜红椒炒石蛙。石蛙生长于河边石缝，昼伏夜出捕食螺蛳小鱼虾，其肉无比清甜柔嫩，苦瓜红椒摘自菜园的棚架地里，新鲜清苦辛辣爽口，紫苏芬芳去腥，三者堪称绝配。用农家自榨菜油爆炒蛙肉，再入苦瓜红椒丝翻炒片刻，入小半碗清水，调味，烧开，入一把红紫苏叶，迅速装盘上桌，趁热下筷，满口留香，那个美呀！
与赭红圆茎的水芹有别的药芹菜，它在棱角分明的绿茎上婀娜多姿摇出一身碧翠衣裳，诱人的芬芳，使农家的餐桌活色生香，此乃农家的传统美食：药芹煨鳝鱼丝。农家在溪头的流水口上用篾籇捕获的鳝鱼，于水缸养几日之后，先用自酿的谷酒醉晕，剖破，剔刺，去头尾，切丝。农家菜油烧开至冒烟，下鳝鱼丝姜末朝天椒，一边爆炒，一边洒入少许谷酒，入清水一小碗，烧开，再入备好的药芹细段 ，大火烧沸，速起锅装土钵。药芹独特的香味，盖过了鳝鱼的泥腥味，汤鲜味美，化湿祛暑，是农家餐桌上的一盘佳肴。
绿茴香羽毛状的枝叶稀稀疏疏，在雨雾中迅速蹿高，宛如一位素朴清纯的农家少女，亭亭玉立于陌上溪边。采摘些许嫩叶毫不影响它的淡雅绰约，最高时可接近两米。在农妇的巧手下，一把茴香嫩苗切碎与鸡蛋一起搅和，摊成一张张厚薄匀称、黄绿相间的蛋皮，煮汤，芬芳馥郁，鼻翼飞香。若是雨中劳作，偶感风寒胃疼，风搅残云般喝下一碗滚烫的茴香蛋皮汤，气鼓气胀之状片刻即散。
翠藿香，红紫苏，青药芹，绿茴香，它们静静地将一种顽强的力量在泥土深处潜伏舒展，默默修炼间积蓄力量，让有限的生命长度穿过荒凉的风和无尽的寂寥，在合适的地方，展现缤纷色彩，开成旷野里最芬芳、最灿烂的一缕香。也正是这些不起眼的草，将简单的农家生活调得有滋有味，有色有香，韵味绵长。
夏日的河滩
越过两米多高的长堤，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细沙小径就下到了河滩。盛夏，河水瘦身了，闪着银光的河滩就显得更加辽阔，如果几个人在上面行走，会像冬夜里散落在天幕上的寒星一般单调孤寂。
只有在孩子们放牛的日子，河滩才是喧闹的。在河套里放牛的孩子，看着黄牛的肚子胀得像面圆鼓子一样，就会扬起手中的鞭子“嗤、嗤”的一声声呵斥，赶着牛群到潺潺湲湲流过的江水边饮牛。每次下河滩总是东伢子家的那头头顶叉开两个大犄角的大黄牯冲在最前面。尽管老黄牯身后拖着粗粗的长绳，但丝毫不影响它夺冠的速度，它矫健的身姿，奋起的前蹄，高高竖起的尾巴笔挺挺的，奔跑在河滩上好像陷阵冲锋的战马般神速；一头还未上牛牶的浅黄毛色的小牛犊在河滩上恣意奔跑，深一脚浅一脚闯进没过膝盖的深水里，惹得它身后的牛妈妈扬起头发出“哞哞”的悠长呼唤，拽得吊在肚皮下的大奶子一颤一颤的直晃晃。一会儿，大大小小的牛儿像牵线一般站到水中，河水里响起一片稀里哗啦的水声，牛儿低着头拼命喝水，粗黑的鼻孔呼出重重气息，将闪着一串串彩色光晕的水面上旋起圆圆的水涡。有胆大调皮的牛屎八哥也跟着飞下河滩，趁这个档儿站到牛背上，张开尖尖的嘴甲快速啄几个蝇虫，又“啪”的一声振开翅膀飞走了。
放牛的孩子踮起脚尖奔跑着，将一串串深深浅浅的脚窝子从滚烫的河滩上延伸到水边，好像在身后撒下的一串串五线谱的音符。一声声稚气的呵斥声飘落在闪着银光的沙砾上，河滩上空就会扩散开一圈圈的回声。一个穿蓝色短裤的胖墩男孩以箭一般的速度冲进牛群喝水的上游，蹦进水里弯下腰捧几捧水往脸上扑，接着又扬起粗壮黝黑的右腿在水上打一偏脚，撞得河水“丁棱嘣楞”乱花飞溅，惊得正在喝水的黄毛小牛犊扬起头瞪圆了眼怔怔地望着；有一个着花衫的高个女孩弯着腰，头也不抬在沙滩上寻找打水漂的圆石块，将两个裤口袋装得鼓囊囊的，只见她快速卷起裤腿，朝水中走几步，身子往右侧歪着，捏石块的右手使劲地抡几圈再用力朝前一甩，石块在水面上像蜻蜓点水似的，一路漂到接近对岸边的深潭才停下脚步，河滩上顿时响起一片惊呼；有时石块从女孩子手中飞出后，没漂几步就沉入水底，不见踪影了,旁边的?孩子们数着数着“一、二、三、四，”清亮的声音便嘎然而止；女孩子又侧身用力甩出一个石块，速度快得简直像武林高手的飞镖一般，在水面上极速漂起落下。旋起的水涡朵朵晶莹透亮，仿佛速地在水面上开出的一串串牡丹花......河面上是一片“劈劈拍拍”的击水声，惊得在浅水滩上玩耍的小白条闪起了柔软的腰肢，身子玲珑细巧的翠鸟斜掠着身子擦过水面，趁机叼起小白条倏地飞到对岸的树丛里，整个河面便活泼起来。
听到大人们一声声呼唤在长堤上起落，孩子们会以最快的速度甩起长鞭把牛赶上河滩，将牛绳栓在河滩边的树上，又高一声，低一声，呼唤着，相邀着涌向老杨树下喝水、歇凉。
下河滩的细沙小径旁，一棵满身灰色老皮的老杨树巍然屹立着，宛如谁在此擎起一把亭亭如盖的巨伞。树梢在夏风中高高扬起，似乎要与白云握手，与彩霞相拥。老人们讲，多少年来老杨树就与对面河墈上的一棵古红枫相守相望，它们仿若天宫里的牛郎织女星陨落在河两岸。老杨树的周围还有许多柳树杨树簇拥着，河滩边形成一片偌大的绿荫，好像一个人工搭成的绿色凉棚，天上的太阳光无论怎么使力也是钻不进去的；若是下雨天，雨滴打在浓密的树叶上，“滴滴答答”像是琴键上跳跃的音符，真是一个绝美的人鸟歇息的天堂。没有人下河滩的时候，老杨树的头顶上只有风跑过的脚步声；如果孩子们“踢啦啪啦”的脚板声一路响来，树荫之上成群的鸟雀子就会“唧唧喳喳”唱着叫着，扑哧着翅膀飞起来，又一齐扑哧着翅膀落下，尔后又相跟着起飞匆匆往对面河墈的古枫树上赶，令人目不暇接，使人联想到那是为牛郎织女七月初七相会搭桥的喜鹊呢！有风顺着河道吹过，偶尔有一两片杨树叶翻着跟斗飘落，“沙沙沙”像是老杨树在为隔岸的古红枫轻声哼唱一首古老的情歌。
一眼清澈的泉水从树底下的沙洞里常年往外冒啊冒，从没有歇息过，勤快有心的大人就在沙洞口的周围垒砌了一个圆圆的沙坑，沙坑里的一汪泉水清亮得如仙女遗落在河滩边的一个圆镜。扑在沙坑边上喝水的人莞尔一笑，镜子里的人也咧开嘴，真的好有趣！喝水的孩子总被后面排队的同伴再三催促，才肯起身离去。
河滩一角湿漉漉的，凉沁沁的空气流动着，使绿荫覆盖的老杨树下显得更加清爽凉快了。三伏高温，烈阳似火，热得人“嘶嘶嘶”喘不过气，一走到河滩边的老杨树下，就像进入一个清凉的仙境，喝下几捧清冽甘甜的泉水，捧上几捧洗一把手脸，顿时会使燥热驱散，汗止心静。
一群孩子在河滩上玩够了，在沙坑里喝足了水，就仰面三叉躺在老杨树旁倾斜的草地上，头上顶着犹如巨伞遮蔽的绿荫，听树上的鸟雀子时而婉转，时而清越，时而嘹亮地放歌，让沁凉的风抚摸脸颊，掠过头顶。静静地看渔人划着一只只“双飞燕”在河面剪开一条金色的水道，向下游划去；瞪着眼睛追赶着翠鸟在猎猎作响的热风中快速地斜掠过河滩，嘴尖在水面上轻点一下，啄起一条闪出白肚皮的小鱼,倏地飞向河对岸的矮树丛中......夏日的河滩慢慢的从喧闹中宁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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