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 【诗歌新锐】青花瓷（组诗）

青花瓷（组诗）

郑德宏

 

 

让苹果树上的苹果挂在苹果树上

 

我活着，不让肉体腐烂。

我像一只苹果一样保鲜，

让你们不会感到沮丧，并得到一丝安慰。

我的皮肤里躺着安静的血液——

它是红色的，是苹果的保鲜剂；

但它又是岩浆，

隐藏着杀戮。

你们看不见，

你们看到的只是

苹果树上的苹果，它来自大地。

啊，多么美好！

一只猛兽，

让魔鬼展现婴儿的脸；

又让苹果树上的苹果，挂在苹果树上。

 

授奖词

 

他在大地上行走，

头顶跟着一道闪电。

他是神的逆子，

他走过的地方，

神坛倒塌。

他看见了人间的不幸，

他爱自己，

像爱他人。

 

他是一个诗人，

面对各种拷问，

他只用歌唱回答。

 

 

 

马

 

马是他的神。

他喝咖啡，马低头饮月光。

他吃肉，马嚼草。

他去打水，马响起铃铛。

他和她相爱，

马儿撒欢，追逐自己的尾巴。

他是马的箱子。

箱子里有：

鞍，锤子，雷霆，风

笔，宣纸，经幡，爱……

这些被鞭子追赶；

又被诗歌朗诵。

他像一个仆人——在大地上栽花，种草，

修补栅栏，打扫庭院。

马出走，游牧，奔跑，带着他的伤和箱子，

完成和上帝的一个约会。

 

马安息，

他一个人独自坐在墙角下哭泣。

 

夜读：魅惑

 

夜深了，

一只小兽，隐于

灯火。外面，江湖已远；

风拍打着窗叶。

你在房子里，

一只爪子，托腮。

一只爪子翻看

前朝的经书。

你思忖：十年功名

尘与土。还不如，

另一只小兽

来敲门。

此刻，一身温软如玉的兽皮，

一定比一座皇宫，

更抚慰人心。

 

青花瓷

 

青花上瓷，像梅花和雪

落宣纸。

人民水深火热，

帝抱住美人

详端：

啧啧，这坚固的城池！

 

栅栏

 

无边的栅栏，你横在那里无济于事。

飞鸟张开翅膀就飞走了，

猴子纵身一跃就跳过去了，

狮子和大象锋利的爪子一下把你撕得粉碎，

强盗来了，掠夺的火种可以把你烧成灰烬。

然而，无边的栅栏，你还横在那里，

横在我们中间，活生生地把我们隔开，

让我们一部分圈养，一部分自由。

 

晨曲

 

叶子，露珠，雀，屋檐，

雾气的玻璃，向日葵的脸，

美丽的面包，

煮沸的集市。

哦，这人间不含杂质的荤，

神奇的合唱团。

这尘土之上扬起的灰——

不到日落，

大海的涛声怎能平息。

 

夜莺为什么歌唱

 

她是一只黑夜的幽灵，

她打扫天堂，出入人间。

她让狮子温顺，老虎睡眠，

让欲望被爱杀死，

茅屋变成王宫。

她把蓝宝石塞进少女的心，

把梦送入母亲的梦乡，让她的男人

变成怀里的婴儿。

她让蛐蛐和蝈蝈的歌唱，

变成大地的摇篮曲。

她要为夜间涨水的河流，

搭一架钢琴。

她要为害羞的花朵披上面纱，

让夜行的影子不迷途。

她要一列嘶鸣的火车，驶入隧道，

让旅途的人在困顿中惊醒。

她要让土壤中熟睡的种子，都得到

月亮的光。

她是黑夜的幽灵——

一只夜莺，

她要让人间的灯火，

被天上的诸神仰望。

 

佛珠说

 

挂在脖子上，念经，打盹；

拈于十指间，一个一个数山羊。

这一串佛珠，一颗挨一颗的小脑袋

结实，圆润，饱满，天衣无缝。

哪朝珠断，子落

——大事不好，你们这些阴魂不散的幽男怨女

各自逃命去吧！

 

老衲原本

一秃驴。

 

诗集

 

这么多砖头，我从不读它——

那些书页里沙沙沙走动的虫子，厌倦了的声响；

那些庸常的生活，泡沫的思想，虚构的真理。

我只要让你记住，一本薄薄的诗集里，

我的每一句诗，它都让你有初恋的感觉。

 

门

 

打开，外面一个大世界

关上，里面一个小宇宙

一扇门，好比一面墙

堵住风声；好比人心

隔着肚皮。我关上门等于

关上你的眼睛。

你最多只是猜测，并不确定

在这扇门里面，

我干了什么。

 

上帝也想知道，他喊：

芝麻开门。

 

镜子

 

你照镜子，

一根头发落下来

落在镜子里。

它要走了你的一根头发

也要走了你的一寸光阴。

 

你离开，

镜子把你从嘴里吐出来。

 

书房

 

生命的谜团，就在其中

一个折叠处。你走进来，

抽出一本书，拍拍上面的灰尘，

抖落封尘的往事。

不管世间棋局如何迷乱，

你的五斗方，将为你洞开

一扇幽暗的门。

 

吊灯

 

像一只月亮，悬在头顶，孤独，光亮。

它冷冷地盯着房间里的一切，冷冷地盯着，

我的坏习惯，情欲，梦境。

它是惟一知道我的真相的人，

如果离开，我将弄瞎它的眼睛。

 

月河见证

——致妻

 

为了接近你，我一寸一寸地移动——

一千年化茧成蝶，一只昆虫变成飞鸟。

一千年浴火重生，一只飞鸟变成狮子。

一千年破蛹而出，一头狮子变成猿。

七千年参透生死，猿变成人，我和你相认。

噢，亲爱的，一万年在刀尖上行走，

只为换取人间百年，与你相处；只为，

一颗孤独的心安抚另一颗孤独的心。

现在，我奉月老之命，

取月河之水一滴——一枚金光闪闪的钻戒，

一枚爱的紧箍咒，将我们幸福的套住。

噢，亲爱的，我会在你的咒语里

一秒一秒地爱你——

用有限的一百年，学着做人，

和你步调一致，思想一致，容貌一致。

直到月河之水漂白我们的一生，直到

上帝宣读：“湘人郑德宏，和一个女人经历了

一场神预设的爱情，他无愧于此生。”

 

 

乡愁

 

10000米缩成1寸。这样的距离，

是我的乡愁：适合我用皮囊抱紧骨头，用骨头驱赶

生活的恶；适合我在方寸间，

指认我的母亲。

无所谓南粤的暖与湘北的寒。

一纸心经传递——

两地书，余音缭绕。

 

油菜花

 

我怀念那些春天里早夭的女子

她们提前发育，提前开放

她们将身体里的宝藏打开，将黄金的器皿

高高举过头顶，裸身走向祭坛。

就是这群遭蜂惹蝶的女子

她们为情开花，为爱赴死

她们让一个诗人

在春日里伤神，在春日里

叫嚣，“我要拽住春天的衣袂，

我要拦腰抱住她们……”

 

岳阳楼

 

他只是一个比我高大的人。

我们有一点点像祖孙。

我站在他身边，

眺望远方。

我相信，

他和我一样看见了，

一个浩瀚的洞庭湖。

我还相信，

一会儿我走了，

他依然站在那里眺望，

一个浩瀚的洞庭湖。

 

 

当你舔到生活的疼痛

和一个胖女人做爱

你要把她的松弛的肥肉舔紧

　　

和一个瘦女人做爱

你要把她的坚硬的骨头舔软

　　

和一个老女人做爱

你要把她的暮色舔亮

　　

和一个少女做爱

你要把她的泪水舔干

　　

和一个浪妇做爱

你要把她的花朵舔成果实

　　

现在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女人了

当你舔到生活的疼痛

　　

 

他将不再固执

 

固执这么多年，他将不再发火，

喧哗；不再让原本虚弱的身体屡遭破坏；

不再坚持观点，发表

见解；不再把生米说成熟饭

或指鹿为马；不再轻易说出，

事物隐藏的秘密和真相，让安静归于安静；

不再让时光，和时光中的

金子，灼痛眼睛而不留下痕迹；

最重要的是，

不再让理想蛀空大脑。

 

是树木教会了他安静，

是流水教会了他低头，

是动物教会了他忠诚，

是庄稼教会了他卑微，

是天空教会了他辨认爱的颜色——

蓝。

 

这么多年了，

当落叶化解恩怨，

当他不能原谅自己，

当他在泪水中舔到盐，

当时光在他脸上泼上霜，

他将不再固执。

他将与自己握手言和，

退到生活的重心，删除

那些蜜一样的比喻。

 

然后老老实实填上：

一个诗人，写了多年不食人间烟火的诗，

走了不少弯路，

现在正在加入大众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