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让眼泪掉下来
——谨以此文献给我那些还在桃花山默默耕耘的同事们
湖南华容东山中学 严映红
1
半夜里，玉儿老师被一阵冰凉的雨水淋醒了。她摁开枕头下的床头开关，眼前的景象让她惊呆了。
原来她的窗户没有玻璃，是学校的老张校长帮她做了两个大木框，再钉上塑料薄膜，嵌在窗户上，用来遮风挡雨。这天夜里风太大了，把两个塑料窗格吹落了，雨水从窗户里灌进来，把她床上的被子全淋湿了，房子里已全进了水，学生的作业本吹得满地都是。更让她心痛的是，她几年积累下来的字画，也都被吹满一地。当画家可是她从小的梦想啊。
面对这一片狼籍，玉儿老师的心都碎了。她想努力控制自己的眼泪，不让眼泪掉下来，但它们还是不争气，仍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
就在昨天，玉儿老师向孩子们承诺过，今后不会轻易掉眼泪。
昨天是她二十岁的生日，孩子们不知从哪里摸到了这个情况。当她拿着课本走进教室，孩子们突然全体起立，唱起了生日歌。并约好了似地都从课桌里一齐摸出个金黄的桔子，一个接一个地在桔子上面点燃一根蜡烛，捧在手上。班上一共十九个孩子，张浩文一人捧了两根，就送了一根给玉儿老师。玉儿老师当场眼泪“哗啦”一下全涌了出来，流得稀里花拉。唱完歌，孩子们吹灭手中的蜡烛，把桔子整整齐齐地摆到讲桌上，只有玉儿老师手中的蜡烛还亮着，还是张浩文跑上去帮她吹灭的。玉儿老师擦干眼泪，向孩子们深深鞠了一躬，动情地说：“谢谢你们，这个生日我会记住一辈子的。”她看到班长文雯和陈冰等几个在挤眉弄眼地笑她脸上的泪珠儿，又接着说：“今天，我还要向你们作一个保证，保证从今天起，玉儿老师再也不会轻易掉眼泪，因为，今天我已经二十岁了。”
幸好，孩子们现在都不在这里，没有谁看见她掉眼泪。现在整个学校里除了她，没有谁在这里。学校一共只有五位老师，其他四位都是民办教师，家里都还有田地，放完学，都回去伺弄他们的一亩三分地去了。玉儿老师一个人站在冰冷的雨水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冰冷的山雨仿佛一张黑色的大网，笼罩着整个山村。这位年轻的小老师默默地擦干眼泪，默默地捡起地上学生的作业本，又把那些吹烂的字画收起来，在教室的一角点起一堆火，把学生的作业本一个一个地烘干，因为，明天的第一节课，就是她的语文课。
2
玉儿老师叫何三玉，她并不是桃花山人，是刚分配到这所名叫桃花山跑马小学来的师范生。华容县最偏远、最贫穷的是桃花山，桃花山最偏远、最破烂的是跑马小学。刚到这里，看到这两排破烂不堪的教室和一群衣冠不整的孩子，玉儿背起行李掉头又跑了回去。年迈的父亲跟她做了一个晚上的思想工作，告诉她父亲没什么本事，现在找份工作也不容易。第二天，连哄带拽，把玉儿老师又送了回来，临走时，拉着老张校长再三交待，要多跟玉儿做些思想工作，让她安心教书。每天玉儿老师一到晚上，就一个人蒙在被子里哭鼻子，就这样让眼泪流成了习惯，动不动就是满脸稀里花拉一片。
直到那年秋天来临时，班上发生的一件事，彻底地改变了她。
那天，玉儿老师正在给学生上一首古诗。她正深情地朗诵唐人笔下优美的文字，教室的破门“吱哑”一声被推开了。“报告！”一个怯怯的声音打断了她深情的朗诵。随着声音，一个小小的脑袋挤了进来。玉儿老师一看，不由火冒三丈，这个小脑袋是班上一位调皮的男生——张浩文。身上脏稀稀的，脸上还不知什么时候被野草划出了几道口子，一看就知道是逃到山上摘野果子吃去了。
玉儿老师大喝一声：“给我站到教室后面去上课！”孩子乖乖地站到了教室后面。下课了，班长文雯告诉玉儿老师，张浩文是到山上摘野果子去了，他摘的果子是给肖老师的。玉儿老师一听，心里不由一格登。肖老师？他不是已经去世了吗？上学期，肖老师就是这个班的班主任，但在一个早自习上，他在给学生批改作业时，突然倒在了讲台上，就再也没有起来。后来玉儿老师被分过来，就接手了他的这个班。
放学后，孩子们带玉儿老师来到一个山坡上，肖老师的坟就在这里。玉儿老师看见，在肖老师的坟前，摆满了各种野果子，有野柿子、野葡萄、猕猴桃、桔子……在这些野果子的下面还压着一些小小的字条：肖老师，我们真的好想您；肖老师，愿您在天堂里快乐……都是班上的孩子们写的。眼前的景象又一次让玉儿老师震惊了，她想不到，一位老师竟然在学生的心目中有如此崇高的地位。这位睡在这黄土下的从未与她见过面的肖老师，九泉之下是幸福的，因为，他能拥有这么多孩子最纯洁的爱。
玉儿老师在那些纸条中找了一下，果然有张浩文的一张。她捏着纸条，抚摸着张浩文小小的脑袋，偷偷流下了眼泪。
3
接下来的日子，在玉儿老师眼里，都变得那么美好。山上的枫叶在一天天变红，灰喜鹊和土八哥每天早晨和傍晚都来她的窗前歌唱。在她讲桌下的抽屉里，经常会有一些黄橙橙的野柿子，毛绒绒、软乎乎的猕猴桃…… 透着山野的清香，让她放在抽屉里的备课本都有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只有张浩文还让玉儿老师有些揪心，打霜了，这毛孩子早上还穿一双塑料凉鞋来上课，没有穿袜子，两只小脚冻得通红通红。玉儿老师利用一个周末，下山到城里给他买了一双运动鞋和两双袜子。
下课后，玉儿老师把张浩文拉到自己房里，给他穿上。张浩文穿上新鞋袜，满面涨得通红，站在玉儿老师的房里不敢出来。
第二天，张浩文的妈妈送来二十个鸡蛋，连声感谢玉儿老师，把玉儿老师也弄得满脸通红。这天中午，玉儿老师在厨房里把鸡蛋全煮了，和孩子们在教室里共进午餐，一起吃鸡蛋。孩子们都不肯吃，玉儿老师说：“你们经常在我抽屉里放东西，今天，算我还你们一个人情。”
让玉儿老师心情不错的原因还有一个。
前几天，哲东竟然千里迢迢跑到学校里来看望了她。还在她的班上来了一曲吉它弹唱罗大佑的《童年》，让孩子们尖叫声一片，连声叫唤：再来一首，再来一首。哲东也兴致极高，一连来了十几首，唱得孩子们的嘴巴一节课都没有合拢。
哲东是玉儿老师在大学时的同学，两人在读师范时确定恋爱关系。毕业时，哲东要玉儿放弃分配，一同去南方闯荡。但玉儿放心不下自己年迈的父母，要回来，方便照料双亲。两人不欢而散，各奔东西。毕业后，两人都赌气，一直谁也没理谁。
直到前几天，哲东从深圳打来电话，告诉玉儿，他准备回来，到华容来参加招聘，和玉儿一起献身教育事业。玉儿当时很感动，在电话里流着泪，再三劝说哲东，要他考虑清楚再作决定。没想到哲东这么快就辞去了那边的工作，跑到学校来了。
4
因为心情的改变，时间的脚步仿佛一下子加快了。秋去冬来，转眼，就放寒假了。
过完春节，孩子们又回到了学校，在玉儿老师的身前身后闹得十分亲热。但玉儿老师给孩子们报名时就感觉有点儿不对劲：张浩文没有来报到，十九个孩子变成了十八个。
过了一天，张浩文仍然没有来。
放学后，玉儿老师来到张浩文家里。张浩文不在家，只见到了他的母亲。张浩文的母亲见玉儿老师来了，心里非常不安。她告诉玉儿老师，张浩文的父亲打岩石的时候，被石头砸断了腿，躺在了床上，之所以不让张浩文读了，是让他回家帮忙做点事。这个时候正在山上把家里养的几只羊收回来，所以不在家。再加上家里离学校远，张浩文每期都要在学校搭两餐饭，生活费也一时拿不出来，所以没去上学。
玉儿老师一听急了，恰好看到张浩文回来，就把张浩文拉到他母亲面前，大声说：“我们班上十九个孩子，加上我二十个，我们曾拉个钩，发誓要一直到小学毕业，谁也不许掉队，现在你不让浩文读了，我们不就缺了一个。这不行，他的生活费我来出。家里的活忙的时候双休日我带孩子们一起来帮忙，你无论如何要让浩文去上学！”说着说着眼泪竟稀里哗啦地又流了出来。把张浩文的妈妈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浩文的父亲听到声响，也拄着拐杖从床上爬起来。玉儿老师又拉着浩文的父亲去说。最后，只好答应让浩文第二天去上学。玉儿老师连夜就把张浩文的课桌椅从他家里搬到了教室里，看到十九张课桌椅整整齐齐地摆在教室里，才心满意足地回房休息。
5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个玉儿老师从家里哭回来的张浩文，后来就出了事。
当春天接近了尾声，夏天快要来临的时候，大山里的所有生命都在迸发出最强盛的生命力。松针绿得几乎可滴出水来，竹笋一夜之间可窜得老高。
这一天是星期三，阳光明媚，一切都是那么的平静与自然。唯一不同的是玉儿老师今天穿了一件黄粉色碎花连衣裙，让孩子们眼前一亮。班长文雯还跑到玉儿老师的身后，在她耳边悄悄地说：“玉儿老师，今天你真漂亮！”玉儿老师回头在文雯的脸上亲昵地拧了一把，笑着说：“小丫头，玉儿老师只今天漂亮，以前就不漂亮！”文雯也笑了，边跑边说：“以前漂亮，今天更漂亮！”
其实，班长文雯不知道，今天玉儿老师穿上漂亮的连衣裙是有原因的。哲东已经在华容招聘上了，找到了工作，下午要来学校看望玉儿老师。所以玉儿老师特意在周末时买了一条新裙子，今天才穿上。
玉儿老师穿着新裙子给孩子们上课，因为心情好，上课十分投入，孩子们也听得很认真。
当玉儿老师边讲边走过张浩文身边时，“嗞”的一声，张浩文课桌上冒出的一颗钉子挂住了玉儿老师的连衣裙，撕开了长长的一道口子。教室里轻松的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孩子们都瞪大了眼睛望着玉儿老师，张浩文更是紧张地用小小的手指头使劲把钉子头往木头里按。玉儿老师不争气眼泪又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冲了出来。她放下书本，用手捂着裙子上撕开的口子，看了张浩文一眼，拉开他按在钉子上的手，说：“张浩文，你能不能去找一块砖头，把钉子钉下去，以免今后再挂坏别人的衣服。”张浩文像是得到了赦免似地，赶快出教室去找砖头。他走过同学们的身边时，明显地感觉到好几个同学用眼睛在狠狠地瞪他。
校园里被同学们打扫干干净净，张浩文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一块砖头。他想起有一次上厕所时，几个六年级的男生曾在男厕所便池的女儿墙边上比试功夫，用拳头把墙中间的一块砖头捶出去。张浩文就跑到厕所的女儿墙边上，墙上果然有几块松动的砖头，但学校里已经找人用砂浆把它糊上了。想到玉儿老师漂亮的连衣裙上的口子和出来时同学们瞪他的眼睛，张浩文一咬牙，两手用力地剥开砂浆，再使劲从中间抠出一块砖头。
就在他转身要走时，“轰隆”一声，女儿墙倒了，掉下来的砖头把张浩文压在了下面。
玉儿老师回到房子里，重新换了一套衣服，再来给孩子们上课时，发现张浩文还没有回来。这时玉儿老师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她担心刚才自己的举动吓着了张浩文，就要孩子们自习，自己去找张浩文。
当她在厕所边上找到满脸血污的张浩文时，孩子已经没有了呼吸。
玉儿老师一边大声呼叫，一边发疯的掀开张浩文身上的砖头，把张浩文从砖头中刨出来，只见他的手中仍紧紧地抓着一块砖头。玉儿老师把张浩文紧紧地搂在怀里，很奇怪，这一次，玉儿老师竟然没让眼泪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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