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的肉香
徐启华
中午,我嗝着一喉咙的酱黄瓜味儿,来到木生家。
木生大我几岁,没有书份,在家放牛。他个子矮,块儿横,力气大,又讲仁义,我们牛吃了队上的青苗(交到队里就要兑现罚米),被看青的汪爹牵去了,他就带我们劫回——队长是他老子,汪爹畏葸着呢——他自然成了我们的头儿。这几天老师集中到公社学文件,我们不用到学校开会背语录祝万寿无疆了,就见天一起疯。天热,满野的青味,牛往江边的荒场一放,人就找乐子去。
江堤大,取土坑也深,年年涨水退了,留下一塘塘的水,清蓝清蓝,塘边长着些稀稀密密的芦子和杨树,枝叶垂垂的羞在水面。嗅着夹了水草、芦根和泥巴味的水风,我们受了诱惑,都看着木生。木生不语,破裤子一扔,从杨树高处“日”地扎下水,一条白影直射开去。远处,他钻出光头,一抬手:“下吧!”于是,浮泅、仰卧、踩水、水仗,闹得一塘碧水乱晃。玩得兴起,江华和清和拉牛下水斗牛了。这就是我们每天的功课。
上午分手前说好,下午木生只带江华、清和跟我去堤边最远最深地四方塘玩水。
水生家还没有吃饭,来了客,公社干部模样,裤子抹在白褂外边,袖口高挽,手表白白地露着脸。他和木生爹面对面隔桌坐着,一人手里几张纸。他念一句,木生爹跟着念一句。我一听,是学毛著抓革命。
江华、清和一前一后来了,也凑在一处听。木生爹本来念不顺,人一多,脸发了臊,竟结结巴巴起来。
干部停了念,笑着说:“公社先代会只两天就开了,你一页都没有念熟呢。”
木生爹向我们把脸一夸:“一边玩去!”
我们钻进了厨房,木生正帮娘烧火,一脸的黑汗;他娘在切肉。 队长家来的干部多,常吃肉,队里人眼红,说招待干部一户户来,有肉大家尝,反正队里出钱。她把精肉割下,放在一边,细细的切肥肉。肥肉切完,取过精肉,砧板上横直比划几下,小心切下一小块放进碗柜,剩下的乱刀剁成肉泥。
木生娘又把青椒一个个除了蒂,磕了籽,小的拍裂,大的破片,然后对木生说:“火烧大一点。”
肥肉滋得满屋香,青椒一下锅,我们的鼻子一齐发痒,“啊——嚏,啊——嚏”。三十多年来,这香味一直在我鼻尖萦绕。
木生娘盛了肉炒青椒,做肉丸子汤,接着炒茄子、四季豆,都滋了猪油,也香。
吃饭时,我们蹲在门槛上看。木生吃得急,夹肉,舀汤,捞肉丸子,油汗蒙了脸。他爹看不过去,抽了他一筷子:你这个狗日的抢菜王!
我们骑牛出了门,刚到斜路口,江华不愿了,说这里牛草好水也深。清和附和说,天气热,不想跑蛮远。木生气了:
“你们真怪呢,上午还求我带去四方塘玩水,这时候又突然说不去了。不去就不去!”
堤边把牛一放,都躺在杨树下,谁也不吭声。
知了一声紧一声,干热,我身上痱子炸,想玩水,看木生,他脸上盖着斗笠。江华斜了我一眼,“哼!”脱光衣服,“嗬”的一声蹦到水里。
清河跟着跳下水,木生没动,我也慢慢下了水。
他们两个快活的笑声不断,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欢过。我本事差,揪着芦子打浮泅。
木生耐不住了,一个猛子扎到他们身边。江华突然大叫:“你肉吃多了是不是?撞断了老子的腰。”顺手一耳巴。木生没防备,光头发出一声脆响。他大怒,一手揪了江华头发,一手往他口里灌水。
汪爹看青过来,坐在杨树下,用破草帽扇着风,说:
“木生家里伙食好,吃的油多,力气大,还怕了江华跟清河!”
清河忙去助阵,从后面抓了木生的膀子往下拉,江华也箍了木生的颈项。木生喝了一口水,吃不住了,连忙说:
“你们想搞真的?你们想搞真的?”
江华恶声答道:
“老子就是要搞真的!”又用头去撞木生的脸。
木生用力一摆,摆开他们两个,突地沉下去,再浮出来时,一手抓一坨泥巴用力抹在他们脸上。两人眼睛灌了泥沙,看不见,揪住木生不放,三个人一起一沉,看看都不行了,我吓得喊汪爹。
汪爹不慌不忙脱了衣服,还浇水在胸脯上,把裂坼骨拍的咚咚响,再下水,把他们分开,一手抓了江华,一手抓了清河,几下就拢了岸。木生水性虽好,人乏了力,喝水眼睛都喝红了,汪爹游过去,拉他上来。
他们软瘫在塘边喘气。
太阳快落水了,清河说:
“木生,该回去了吧!”
木生不答。
“你说呢,木生?”江华很和气。
木生站起来说:“回去吧!”
那边黄麦田中,汪爹在唱谣歌:
“有朝一日时运转,每日朝朝当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