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同

主题: 【散文欣赏】散文二题

  • 花~h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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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4/12/23 11:3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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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二题

吕本怀

 

赶 茅 狗

 

年到十五,基本年完,但尾声却是高潮,高潮有二:一是龙灯花鼓要做最后的比试;二就是家家户户都要赶茅狗。

大集体时期,虽然物质生活不见得丰富,但人们还是依旧穷快活,每个大队都有几条龙,每个公社都有几对狮子,此外还有地花鼓、渔鼓、三棒鼓,无论怎样破四旧,这些东西却一直顽固地存在着。说实在话,当时的农民也就剩下了这一点子乐趣,一年上头也只有春节还能够自娱自乐一把,领导虽然有禁止的欲望,但其实还是禁止不得。

龙灯花鼓狮,大人是主角,孩子多不过是看客,顶多扎条草把子龙。在除夕初一舞弄几下,顺便混点姜糖蚕豆葵瓜子;唱地花鼓的,有孩子,但皆是戏曲世家子弟,一般人家的孩子很难有机会登台表演。过年过到元宵节,孩子们真正感兴趣的主要是两件事,一件是有得团子吃,另外一件便是赶茅狗。

吾乡之赶茅狗,有些类似苏南地区的”点年财”,尤其是呼号内容简直大同小异,均表现出一种荒唐的自私,似乎都是希望别人家倒霉,而只要自己走运。据说那里孩子们在“点年财”时,一人拿一个草棵,凑上去,点着,然后散开,举着火把在自家地里疯跑,一边跑一边晃着火把,任烟火四散,一边齐声大吼:“年财年财我家来,我家田里长稻棵,他家田里结稗草;年财年财我家来,我家收收三担半,他家收收一碗半;年财年财我家来,我家天天吃汤团,他家天天吃糠团”。我们这边也是一人拿一个点燃的火把,一边高喊口号,所喊的口号虽然词句不同,但意思却差不多,亦是一种自私的荒唐。孩子们互相攻击,弄得声嘶力竭不说,说不准还可能互相动起拳头来,但有一点却明显不同,他们那边“点年财”在腊月二十四,而我们“赶茅狗”则在正月十五,而孩子们点燃火把狂叫乱跑往往多在傍晚时分。

吾乡之“赶茅狗”,也有一首完整的呼号:“正月十五闹元宵,河上河下玩花灯。花灯走,团子熟,还要到田园赶茅狗,只望田里得丰收。烧起稻草火,放起百子鞭,祈求天师下凡间。赶茅狗,赶茅狗,赶到张家的灶门口,火烧茅狗放个屁,张家的团子不上气,吃了个个都屙痢”,这一首歌谣,还似乎有几分文气,只是我一直纳闷,大伙儿祈求下凡的天师姓张,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张天师,怎么却都喊要将茅狗赶到他家的灶门口呢?将茅狗都赶到他家的灶门口还能够理解,可能是大家希望天师能将它们带上天去,免得祸害人间,这自然免不了要巴结说些甜言蜜语,可怎么却又喊要“张家的团子不上气,吃了个个都屙痢”,这简直就是毒咒了,这么喊怎么还可能指望张天师会保佑自家、保佑众生呢?

吾乡的孩子们赶起茅狗来,那可是一肚子的精气神,火把细细长长,像根粗草绳,拖在身后,围着自家的田土转圈,一定要全部转到才能作数,否则被遗漏的这块很可能就会逗虫逗病,而虫与病都会给农作物造成极大的损失,甚至还有绝收的可能。正因为有着这样的恐惧,孩子即使玩性再大,赶茅狗时也丝毫不敢马虎,举火把的举火把,放鞭炮的放鞭炮,兄弟姊妹通通扯开喉咙猛吼一气,仿佛这一吼过,一年的收成就有了把握。开始或许还是一句句照本宣科,但到后来,吼得也就格外简单,反反复复就只这几句:“赶茅狗,赶茅狗,赶到张家的灶门口,茅狗放了屁,张家的团子不来气,吃了个个都屙痢 。”紧要关头,更会简化到只有两句:“赶茅狗,赶茅狗,赶到张家的灶门口……”如此反复,循环无穷。

 当然,遇到这种情况属于比较特殊,如果这一条边没有姓张的,大家自然可以齐心合力将茅狗往张家的灶门口赶,然而倘若其中有一户就姓张,麻烦便会接踵而至。张家的孩子自然不愿意将茅狗赶往自家,他们便一定要改口,多半就改成周边的几家,人家喊”赶到张家的灶门口”,他们便可能喊成“王家”“李家”“刘家”“杨家”等。尤其不幸的是,我的隔壁恰好姓张,于是每年元宵必定有一通混战,我们往张家赶,他们往吕家赶,个个喊得喉咙冒烟也难见分晓,幸好我们平时关系不错,终不致因究竟要将茅狗赶往哪家而动过拳头。

赶茅狗本是为了祛除病虫,不让病虫祸害了自家庄稼,为了提高自己的安全系数,当然希望病虫都往另外的人家去,或许这便是赶茅狗这一习俗的心理基础。至于为什么硬要赶往张家,我却是一直百思难得其解:或许是约定俗成,或许是因为张家有天师,神通广大,可以将虫病一并带上天庭发落;或许也是曾经某人对隔壁张家有些意见,故意要将病虫往他家赶,后来大家便都学了他的样子。种种可能都不是没有,只是后来怎么又延伸到希望张家的团子不来气,怎么还要加一句恶毒的”人人吃了都屙痢”,这就多少显得有些不仁义、不厚道了。假如我姓张,一样的会生气,一样也要让茅狗回头往另外人家跑,说不定我还会暗暗祈求天师只保佑我们本家,让其他人家都吃不上谷米使不上棉麻呢。

当然,这是我天命之后的反思,当时孩子们所吼的词句虽不免有诅咒之意,其实未必就有真正的诅咒之心,即使有肯定也只在当时吼叫的那一会会,吼不过只是为了满足好胜心,吼不过只是觉得好玩,这不,一边在地里对攻的时候,一边还彼此哈哈大笑呢,第二天大家照样还是好朋友。

吾乡的赶茅狗只是一个仪式,鞭炮放完,火把熄灭,大家便得胜回朝般,快去做看龙灯花鼓狮的准备了,刚才还在互相吼叫的双方,早挽了手臂一起朝锣鼓声跑去。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十五的月亮也确乎够亮够圆,加之家家户户都点灯,讲究的人家还在大门口点起灯笼,灯光月光让还有几分寒意的夜晚变得温暖。

我的印象中,生产队里仿佛也是要赶茅狗的,也会放鞭炮,也会点火把,火把还会更粗更大,反正生产队有的是稻草;并且跑起来也更过瘾,生产队的田地远比各家各户广阔,参与的人也更多。大家举着火把,先从南到北,再从西到东,围绕着生产队跑上一个大圈才算大功告成,跑的过程中,有的火把烧得差不多了,便高高一抛,火星散得到处都是,有的虽然没有了火把,但也还是跟着跑、跟着吼,不过所吼的词语略有不同:倘若是六队,大家便将“五队”“七队”“九队”“十队”乱吼一通,这茅狗便不再是要赶往张家,而是要被赶往五队、六队、九队、十队的灶门口了。

队里的赶茅狗我参加过几次,反正无事,反正有伴,小孩子算不得队上赶茅狗的主力,也没有工分,但我们一点不见得比有工分的年轻后生哥们出力少,有火把我们抢着举,我们的吼声往往最高昂、最尖利,似乎,这样一来,我们便真的已将祸害人的茅狗赶到其他队的田地里去了。

今早起来,突然想到,也许是年年赶茅狗,而病虫年年还是会发生,甚至还可能导致局部地区颗粒无收,于是人们便对主管这一块的张天师有些怨怼,便借助赶茅狗这一习俗,大肆发泄自己心中的不满吧,而平时,人们哪敢对天上神仙表现出丁点的不敬呢。

吾乡之赶茅狗,在当年那个精神娱乐相对贫乏的时代里,也算得上一个童言无忌的狂欢节吧,家家、队队、村村、乡乡,都成为激情迸发的舞台,童年、少年、青年,都成为这份生命激情中的主角。

 

冬 水 田

 

小时候,冬天人也难得闲下来,要冬修,一担一担加固,那横亘于河道、湖滩与家园之间的大堤便一代一代、一年一年长高、长厚,每高一寸,每厚一份,乡民的心便也多了一寸、一分的安宁。另外还需疏渠理沟,以便于水的进出,风调雨顺的年成不是没有,但若每年都指望老天爷如此,那庄稼多半时间会抓瞎。

人不闲,田却是要闲的:或者种紫云英,以田养田;或是做冬水田,以水养田。

水是秋冬之际的降水,几阵雨之后,田中便积了水,有时七八寸,有时一两尺,有时甚至逾米,人站在田中,哪怕将裤脚卷到胯部,还会湿水。

但人多半懒得再下田,免得打扰田的安眠。人的理解是,田今年已经供给了它所能供奉的一切,该好好睡一觉了,等它睡到自然醒吧,明年老少爷们的肚皮都还指靠着它们呢。

田里活动的多是鱼,有水便有鱼,也不知鱼从哪儿来。鱼多半不大,死瓜皮、麻杆楞、洋赶婆、万年鱼、风刁子、鳝鱼、泥鳅一定是有的,不过此时鳝鱼、泥鳅多半冬眠去了,躺在地底不肯露面;鲫鱼、黑鱼轻易也不打浑,它们喜欢沉脚;偶尔也有斤把甚至两三斤的鲤鱼、草鱼,这需要一场暴雨,它们从不知哪里回溯而至。鱼多半喜欢回溯,老家的田本就是洞庭湖的一部分,即使过去了百多年,这些鱼依然还记得回家的路。

有鱼便有鸟。鸟是候鸟,它们正一轮轮从北方返回南方越冬,飞累了,也飞饿了,便停下来,歇歇脚,顺便进补,小鱼小虾自然是它们的最爱;有的吃相斯文,有的则狼吞虎咽般。大自然早就设计好食物链,吃与被吃都是宿命,没有听见谁在上帝面前叫苦喊冤。

鸟中多的是雁,一来便铺天盖地般,将一片水站得满满;它们似乎很喜欢集体打猎,鱼们早就被这样的阵势吓翻,连平时轻易不肯露面的鲫鱼、黑鱼也被它们叼在嘴里;有时鱼太大了,便被大伙儿一起叼住,估计那几只很可能是一家子,没有你争我夺,吃相倒还斯文。

鱼鹰是不肯走的,它们是土著,但一旦遇到雁群,它们也只能眼巴巴望着自己的领地满地狼藉,好在雁群多半耽搁不起,一两天甚至一两个时辰之后便离开,鱼鹰依然还是可以安心为王;牛背鹭却好生纠结,它们的衣衫不如鱼鹰抗冻,想走故园难舍,不走酷寒难熬,走与不走只能视当年寒冷程度而定,它们似乎未卜先知,只有在暖冬里才能够一直看见它们的影子。

偶尔也有青桩,这是一只极其孤独的大鸟,翅膀展开足有两米,站直接近一米高,羽毛青灰色,眼珠暗红;它总是孤零零地站在水中央,等待鱼从面前经过,头轻易不点,点下去便很少落空;遇到大些的猎物,便需伸长脖颈,使劲吞咽,等鱼下肚,又恢复到原先那副耐心等待的模样。

王摩诘有句诗”漠漠水田飞白鹭”,诗中所写的情景为夏天,其实冬天也有这等景致的。他是北方人,在冬天里看不到,而南方,漠漠冬水田中,不光有白鹭,还有大雁,还有鱼鹰,还有青桩,偶尔还有连白头老翁都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奇形怪状的鸟。

老家的冬水田,应是它们最喜欢的驿站。

冬天逐渐过去,水也慢慢被蒸发,等到春耕时节,所剩下的水正好用来犁耙樯滚,然后,栽上水稻秧苗。田地也似乎懂得感恩,农人已经让它们好生休养了几个月,只能卯足劲助力稻谷生长,它们也知道,以后不能再睡懒觉了。

冬水田里不需要施用过多的化肥,一点土杂肥就够,一点土杂肥放进去,也不需要打过多的农药,就能长出绿油油的秧苗,收获金灿灿的谷粒。

只是,现在秋冬之际仿佛很少降水了,农民也舍不得再让田土闲置,一年四季田土都忙得喘不过气来。

冬水田早就成为了往事,“漠漠水田飞白鹭”,即使在南方之冬天,现在也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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