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同

主题: 【小说原创】金 银 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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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4/12/23 14: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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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  银  花

孙慈福

 

《本草纲目》曰:凌冬不凋故名忍冬。贵其功也。宋 . 默庵《履谗岩本草》赐名金银花。

 

——题 记

 



 

1

金涛从卫生局出来,第一件事是去学前班接儿子晓波,看见他,就会想起小时候,哥哥金波背着他玩的情景,每当此时,他常常闪过现实和过去间的迷蒙,他成了自己——娘说极像,自己变成了哥哥金波。

哥哥死了。死得很蹊跷。

他不喜欢见到妻子贾银杏。其实,贾银杏白白胖胖,长得十分匀称,身着粉红或是翠绿的时尚的确凉,很招惹眼球;晃晃荡荡的袖口、裤管中,袒露出的胳膊和腿杆子,像一节节白嫩嫩的藕,晃着油光,不但勾人的眼球还勾魂。尤其那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总让男士们多出几分遐想。金涛之所以对她冷血,因为他和她的结合,挡着一层浓浓的迷雾。

那是炎热的夏天,他从部队匆匆赶回家,是要见病势垂危的娘。当娘迈着矫健的步伐迎出门的时候,他不明白,老人家为什么发这种电报欺瞒。娘的解释很有说服力,农村的娃儿们十多岁就结婚生子了,你都二十好几了,还不该成个家?的确,这件事是他梦寐以求的,于是,他想去见多年的恋人——儿时“玩家家”时的新娘——莫银苗。他想去没去,原因十分简单,当地的习俗是婚前新人不能相见。

新娘进门前,娘递给他一杯酒,说是“成人酒”。金涛土生土长,从来没听说有这个礼数;在场的几个长辈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个礼数。他的眼睛越过酒杯看着大门,门框上的拐角边有一条蚕虫,全身通亮,正蠕动头颅,不断地吐着金黄色的蚕丝。他想起小时候,哥哥带着他和一群小伙伴,手牵着手,围着晒坪转圈圈,边转边唱:金索索银索索,蚕儿牵出肠索索;牵着索索点亮亮,蚕儿身上长翅膀,长了翅膀变蚕娘;飞呀飞、飞呀飞,飞起的蚕娘生娃儿,生了娃儿见阎王。金涛心中一动,没等娘发话,端过酒杯,张口倒了进去。

进了肚子,他才感觉倒进去的像是火红的太阳,那股热倏地冲上头顶,顷刻间,影影绰绰的天金光四射,朦朦胧胧的地一片金黄。一会儿,万籁俱寂,那条蚕虫慢慢变黑,周围也一片漆黑。他奋力地向上爬行,手发软,脚也发软,他软绵绵地瘫在地上。后来,有人拉了一把,他重新看到了一个闪光的东西,那东西照着前面一张相,那是毛主席的相。他被别人按着头朝那张相,鞠了一个躬,只有这一点,他有深刻印象。那年代,结婚就这礼数,所以,他确信结了婚。

新婚第二天清晨,他半醒不醒,眼睛没打开,只露出一条缝。他透过这条缝,瞄到旁边白花花一大堆,就想,莫银苗瘦高个,应该没有这么白这么厚实;眼睛好奇地又打开了一点,眼前是一张白白胖胖的脸,还有白白胖胖的身子;眼睛猛地抖了抖全睁开了,身边睡着一个陌生的女子。

这难道是一同敬了礼的妻子?这时,他感觉下面被一条温柔的蛇缠绕着,人类的本源,被这条不安份的蛇不停地蠕动所感动,他似乎需要作点什么。传说古时候,有一个叫柳下惠的人坐怀不乱,换成这样子,不信他不乱。这种想法在他脑壳里闪了一下,也可能没闪,下面一阵生痛地胀把他的意志动摇了。这一刻,他再没有想世界上还有其他女子,一个鹞子翻身就上去了。在部队里,他练过攀爬翻越,还能在障碍物上玩出五花八门的复杂姿式,但是,今天他昂头八尺上去后,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再没有能力做下去了。

他听到了惨烈的声音,那是嫂嫂桃花的哭声,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后来变成了哭嚎。哭嚎像烈性传染病,母亲跟着哭,下面的贾银杏跟着哭。他被掀了下来,也跟着哭。

昨晚,他和贾银杏进入洞房后,哥哥金波酒醉驾车,命丧悬崖。

死在百丈崖!嫂嫂的哭声中挤出了这句话,她是对母亲问话的回答。

嫂嫂的话刚落音,贾银杏立马歇斯底里地哭嚎起来,直到鼻孔里呛出了血,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这是一个十分荒诞的事情:别人都该哭,唯有贾银杏不该,更不该哭得比该哭的人还要伤心。当时,金涛没有这种想法,哥哥和他的感情太深,他只顾伤心,分不出精力考虑其他的问题。之后,他回忆这件事,才出现了疑惑。尤其,哭嚎紧跟着百丈崖,这又包含着什么奥秘呢?谜团像蛛网缠绕着他,他必须找个贴心人帮他解脱。找娘是没有意义的,弄不好她老人家就是谜团设计人,甚至是总导演。

趁婚后的一点空闲,他到了莫银苗家中,要找她问个明白。

在那一家人的眼睛里,他简直是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没有人理他。莫银苗也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有任何消息。所以,直到现在,他不知道谜底。

像一阵风掠过一样,一块长大的哥哥和莫银苗一起悄然离去,留下一朵带刺的玫瑰,陌生而又难以理喻。那天早晨与白白胖胖的肌肤接触,也没给他留下太多的感觉,即便有一点,也被这些强刺激抹得干干净净。金涛再也没有拈惹贾银杏,起码,在浓浓迷雾没有散开前,不想去动她。

谁都不相信他没有动过贾银杏,不然,哪来的儿子晓波呢?他有时也想,可能在新婚当晚患迷糊时,完成了精子和卵子的结合,可是,他没有丁点儿依据证明这件事情的存在。贾银杏的哭嚎和儿子的提前出生,他想到了奶头周围的深色乳晕,和白白胖胖微微拱出的肚子,都不是少女应有的现象。他毕竟是学医的人。如果这属于个体差异,那么,那天清晨她蛇一样的不安份,也证明她不是少女了。他亲过莫银苖,在他怀里,她像只战战兢兢的小兔子,脸羞得像熟透了的西红柿,哪像她贾银杏!

他有点瞧不起贾银杏,尤其,她摆出一付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时,这情绪就上升成了厌恶,也越发思念莫银苗。

他不能原谅娘!老人家选择这个季节急匆匆把他招回来,不晓得用的什么偏方,完成他意想不到的婚礼。什么成人酒?其实是迷魂药!无论什么理由,作为娘都不该活活拆散一对爱情鸟,更不该拿绿帽子戴在儿子的头上,他甚至做梦都哭喊:娘啊娘!你老人家为什么这样对我啊!

谁提前帮他完成这项任务的呢?他想到了哥哥金波!凡事可以帮忙,这事能帮忙吗?会是他吗?他看着肉墩墩的晓波像贾银杏脱的壳,一丁儿也不像他,当然也不像哥哥金波——他俩像一对孪生兄弟。娘说像,全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但是,贾银杏那天的哭嚎留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只能把“宝”押在哥哥金波身上。他想,即便是哥哥,也绝没想到贾银杏会成为弟媳妇,不然不会干这种事。他释然了。对哥哥的遗腹子晓波,他必当投放加倍的爱。有了这种古怪的想法,行为上,他只想见儿子不想见妻子。

 

2

一年多以后,他从部队转业回到家。

现在,他依然留着部队时的小平头,风纪扣从不松懈,转业几年,除了黝黑的脸上多了点细细的折纹,没什么变化。他和团长刘际楼同时转业。团长被安排在市卫生局担任副局长,要他留在市防疫站,他笑着摇摇头说回县去;县卫生局领导让他在县城里任选一家单位,他又笑着摇摇头说,去边远干干。贾银杏抱着刚满一岁的晓波,恼怒地说:我晓得你是想甩开我们娘儿俩。要走就滚远点!这句话把他的心戳痛了,他没有回应贾银杏,却抱着晓波睡了一夜。

其实,贾银杏对金涛的感觉也很矛盾,她期盼他多露面,能看他几眼,那背影、那清秀的脸和那双浓眉,宛若活脱脱另一个人。可是,激动过后,就有几天的伤心,她又不想见到他。她慢慢悟出,想见到的是一晃而过的幻影,而不是真实的他。那天清晨,她有强烈的欲望,如果不是桃花的哭声她会做得很好,让他满意地记住。她这样做,不只是满足身体的需求,更为掩盖一件事,报答一个人。后来,她也曾兴奋过,身体有过萌动,碰上金涛的冷漠,她像淬了火的钢,慢慢冷却下来。冷却后的钢再变红变软,是需要高温的。

在金涛的强烈要求下,他被安排在离县城一百多里的板栗垭乡卫生院,那是个鬼不下蛋的穷山沟里的穷单位,没想到,几年下来,那单位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锦旗和奖牌。最近,他应邀参加了《全省卫生系统在职教育经验交流会》,今天刚从省城回来。在荣誉和赞赏面前,他高兴不起来,感到亏欠娘和儿子太多了。几年了,每当想到单亲的娘,他的心结松动了。

他把晓波从学校接出来,没有回家,在大街上穿行。一爿一爿的货架上,满满地挤着各式各样的商品,都在向他招手,都能表达父亲的爱。他疼晓波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他也是遗腹子。那时,他有哥哥金波陪着。晓波呢?他不能不疼啊!

短短的一条街,父子俩走走停停,除了晓波背着挎着拿着的外,他也提满了大包小包,沿途,人力脚踏车叽哩嘎啦地唱着把他俩送回家。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世界的单纯,自己一身的轻松。

饿了吧?吃饭。贾银杏叮叮当当地拾掇那些东西,她没感觉这是一份情谊,倒像垃圾桶里捡来的一堆破烂,她毫不留情地全甩在不起眼的屋角里。接着问,什么时候回单位?

局里要我等几天。

会不会调动?贾银杏这样问,只想证实父亲是否真的给卫生局打过招呼,没想过要他留城,也没想过他愿不愿留城。

哦。金涛正给晓波喂饭,全部感觉都放在那小嘴上,不知可否地应了一声。

贾银杏晓得他不知道,即便知道没见调令,他也不会说,这一点和他哥哥金波一个样。

明天我去看奶奶。金涛对晓波说。

我要去!晓波含着满口的饭,抢着说。

路上不好走哩。

我要去。我要看奶奶嘛。

我也怪想念她老人家。也想去。贾银杏高兴起来,口吻超常地温柔,最好,你把老人家接来和我们一块住。偌大年纪孤孤单单住在老山上,我真不放心。

随老人的意思吧。她上来住,我也放心。

你多劝劝老人家,一家人在一起多好。贾银杏放下碗筷又说,明知去看娘也不晓得买点东西。你吃完了收拾一下,我上街看看。

这个话题把两人的距离拉近了,家里一下子温暖起来。

 

3

天刚泛白,大地还披着一层轻纱,金涛背着挎包、暖水壶,甩着膀子出发了。

这条路,他不知走过多少回,一草一石都藏着一种美好,经历过一段故事。那年送公粮,娘一头挑着粮食一头挑着他,嗨哟啊哟登上了坡,年少的哥哥背着小背篓,在半山腰哭哭啼啼望着娘。娘说:一个大男人,一咬牙就上来了。不信哭!哥哥果真不哭了,双手搭着石台阶爬了上来。那年,娘牵着他送哥哥上县城学开汽车,走到坡边,娘说:做人实在点,做事稳当点,不然,上了坡也会甩下去的!后来哥哥的车开得好,成了县委的小车司机。又一年,他当兵去部队,莫银苗送他到坡前,依偎在他怀里一味的哭。他轻轻地抚着她,心里记着娘的话。在部队他入了党提了干。

娘的话就在耳边,可是,老人家为什么要弄出个云山雾罩,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呢?他不明白。哎!他叹了口气,几年了,不提了,老人家自有她的道理。回过头,他又想,时间消磨人的意志,不相信娘还把他蒙在鼓里。他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不然,是不会轻松的。

快到家了。娘颤巍巍地站在门前,黝黑的圆脸垮塌成一片沟沟坎坎,苍黄里突兀出大块的老年斑;稀疏的几根灰白头发,像秃岭上的荒草,在风中摇曳;背驼了,人也矮了许多。两支无神眼睛在深深的眼窝内,一动不动地盯着越走越近的金涛。她扶住他的时候,眼里有些潮湿,就像枯井下残留的润土。

哥哥金波的猝死,他的冷落,伤心过度的娘衰老得让他难以置信。

他怔怔地看着娘,鼻根酸酸的,一股咸咸的液体流经鼻道、喉咙直往他的心里钻,针扎样刺痛。多年的怨艾和沿途的打算,早被这股液体洗涤一空,他感到自己像新婚那天喝了那杯酒一样,全身软绵绵的,再没有能量讨说法、要公道了。不能让娘操心了,他想。

他的到来很快传遍了整个屋场,伯父、叔父、婶婶、姑妈、堂兄……坐了一满屋;堂嫂、堂姐们摘的摘菜、做的做饭,忙前忙后,像早有安排一样;小孩们跑着跳着吵着,满屋子闹哄哄的。娘心里热乎起来,说是说笑是笑,显现出了当年的精气神。

娘姓张,开始别人叫她金家屋里,后来叫金家婶婶。那年,哥哥金波六岁,他还在娘的肚子里,爹一病不起,娘成了一家之主,都改口叫她金张氏。

吃罢晚饭,众人慢慢散去,夜幕的晦暗沉沉地落下来。四十瓦的灯泡闪了一下,贼亮贼亮,照着满屋的兴致,娘儿俩都捡那些光亮的事说,依旧有滋有味。尤其那些振奋人心好消息,从金涛嘴里说出来,就像清澈的小溪水,涓涓地流进娘的心里。娘高兴得眉开眼笑,不时插一句话。

陡然,灯泡暴亮了一下后熄灭了。娘趁黑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勾动了金涛想知道,刚刚决心不想知道的心思,这心思,就像夜幕的晦暗向他挤压过来。其实,娘儿俩见面,不可避免地要说这个沉重的话题。

孩子都几岁了,你还那样对银杏?就没想过给晓波生个伴儿?娘说完这句话,把油灯点燃了。

您老不是不知道,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还能生吗?他以这个充足的理由,搪塞地说。

莫打岔!精明的娘明知他把话题引开,一时虚烦,干脆把话挑明说,银苗是个好姑娘,只是瘦筋筋地没福气;银杏就不一样了,一个富态相,那身板多少娃儿都能载住哩。唉!我们家原本就人丁不旺,我指望着银杏哩!再说,银杏是我求来的,你嫌她!我哪有脸面见她?

娘。金涛明知她在撒谎,想反驳又不忍心,于是说,莫银苗是好样的,我成了卫生兵后,她也学会了医术。

那又怎么样呢?她能招工能当干部?还不是窝在农村里!

农村更需要医生。金涛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娘,您老讲过,那时如果有医生,爹也不会死!

金张氏叹息着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贾银杏才是你的女人,又给你生了个娃儿,你不能东想西想。

她……金涛想把一肚子心思摆明,但忍住了,那是不能说的;说了,娘的脸往哪儿搁呢?

她怎么了?论人品论长相,哪点配不上你?不要不知足!

金涛望着她,沉默了很久,只等心静气平后,叉开话题说:娘。上县城跟我们一起住吧,晓波很想您哩。

金张氏说:你真有心要娘和你们住,就好生待她们娘儿俩。

娘。金涛说,感情的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一个人也作不好。您为难我了。

几年了,还是一时半会儿?看来,你就没打算和她过日子……母亲颤巍巍没把话说完,眼眶开始泛红,她似乎想哭,但是深陷的眼球内已不是一汪水塘了,即便如此,她依旧搂起衣襟,不停地擦拭。

娘。我已听话了!金涛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包含认可了这门亲事,也包含着满腹的委屈。

金张氏也听明白了,颤抖得更加厉害,她迟缓地背过身子,望着金波的遗像,凄怆地呼唤:金波儿啊!如果你在人世,哪会让娘这么操心啊!

娘!娘!金张氏猛地一声呼唤,金涛承受不住了,双膝跪倒在地,抚着她说,儿子不孝,您老容儿子一段时间,我会作好的。金涛嘴里这样说心里也开始这样想了,风烛残年的娘再也经不起风浪了。他接着说:娘,我一定和银杏一道来接您。说完这句话,他已泣不成声。

看着面前的金涛,金张氏想起当年下跪的金波,也是这样叫也是这样哭。她的心就像明亮的电灯陡然熄灭了一样,漆黑漆黑,口里喃喃地叫金波啊,金波啊!

娘!娘!金涛见娘悲痛欲绝的样子,一把将她抱住,放声大喊,您老人家一定要保重,儿子决不会食言的!

其实,金张氏口里呼叫金波的时候,心里想的是金涛。她有愧啊!

正如金涛预料的一样,她就是迷案的总导演。那是个让人难以琢磨的年份,一向稳重的儿子金波,竟干出了让人难以琢磨的事——让贾银杏一个姑娘家怀上了。饱经世故的金张氏不懂什么李代桃僵,也不晓得暗渡陈仓,竟然悄无声息地把事办得滴水不漏:保住了儿子金波,也保住了没出生的孙子,还收了一个俏媳妇。知情的亲友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她没料到金波还是死了;没料到,几年过去了,金涛两口子仍不拢堆。

其实,她至今还不知道,贾银杏藏着天大的秘密——晓波并不是金波的种!如果弄清了这件事,她早气死了。

贾银杏甘心情愿把贞操献给金波,却成了终身的痛。就在那销魂的一刻,有人趁她迷糊时,亵渎了她的意志,玷污了她的身子;决心做掉的晓波,现在是她唯一的依恋。性格再张扬,这种事能说吗?金波都蒙在鼓里,金张氏又岂能知道?

金张氏自知对不起儿子金涛,为了保住这个家,她不但不能说出真相,还要昧着良心,用母子的亲情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

她一把将金涛拉坐在身边,哽哽咽咽地说,娘一门心思只望你过得好,你俩这样不冷不热的,何时是个头啊?娘也后……那“悔”字被她咽了下去,那是不能说的。

娘。我知道了。您老放心。

娘儿俩的心结解开了。金涛返回的时候,母亲送出村口又交待说:你只管对银杏说,娘收她做金家的媳妇,她就要做个好媳妇。

蓦然听到这句活,金涛又一怔,心中暗念着:娘啊娘!您老人家到底与贾银杏达成了什么交易啊?他不敢问也不愿往深处想,带着这个迷黙黙地走了。

 





武陵山东面的余脉有座古城,周围环绕着苍翠的山峦;蜿蜒千里的澧溇二水在这里结成伴侣,悄然而过。若干年来,人们把古城形容为美女抱琵琶。的确,在河对岸有一个琵琶洲,上面的住户大多姓殷,也叫殷家洲。“美女”东西向躺在山河之间,周围环绕着临城乡二十六个自然村。临城乡机关设在城西鲤鱼桥墟场。

鲤鱼桥墟场二百多户人家,公路横穿而过,走过鲤鱼桥便属城关镇管辖,当地菜农也是正儿八经的城镇户口统销粮。鲤鱼桥恍若龙门,桥西是鱼桥东是龙。进不了县城进临城,等机会再进县城,新人一拔一拨地来又一拨一拨地走。曾有领导要在十年里把鲤鱼桥墟场建成第二县城,把鱼变成龙。蚂蟥听不得水响,人们立马蜂拥划界圈地,一阵风过后,便偃旗息鼓了,以至于那一爿爿新建的院落,像群孤岛零零散散洒在那片荒芜的土地上。临城卫生院就是其中的一座。

岁月变迁,临城卫生院的工作出现了三大难点:技术、设备、房屋不配套。大病治不了,小病难得弯路,除去临近的六个村,余下的二十个村的病人都不会穿越县城到临城治病。圈地建房背了一身老债;人员骤然增加,收不付出又欠新债,债台高筑。连续两届正副院长无力回天,都被就地免职了。

临城卫生院是卫生局的一块心病,以双构成副局长为代表力主撤除,将它作为传染病治疗基地,并入县人民医院,另外组建一个短小精悍的卫生服务中心,专管临城乡的卫生防疫和妇幼保健。这不啻是一个极好的方案。

在自己手里丢掉一个单位,局长常山不能接受,他要再一次走马换将,把临城卫生院保留下来。那时,各项工作的重点全定格在改革开放和搞活经济上,卫生医疗似乎也要产业化,事业单位要企业管理,一味去保一个常年亏损的单位有些不符合时宜,但常山依旧要保!全县几十个正副院长,谁能担起这付担子呢?他选中了金涛。

几天来,常山一直琢磨着对金涛的调动。板栗垭乡卫生院刚回过神,单项工作还在省、市挂上了号,需要一个稳定的过程,他不能不担心金涛走后,这个单位走回头路。大起大落对单位不利,对主管部门领导的声誉也不利,起码在用人的问题上会出现微词。能振兴临城卫生院犹可,不然局里又会多出许多议论,于是,他又想让金涛再干一年,培养一个接班人后再调。这想法刚露头就被他否定了。常山能坐上现在的位子,离不开原县计划经济委员会贾主任的培养和提拔,金涛是贾主任的女儿贾银杏的夫婿,老革命口里不说,看着小夫妻长期分居能不心疼?尤其,他不想惹恼贾银杏。思前想后,常局长决定尽早把金涛调上来。

其实,金涛刚转业的时候,常局长就打算像老主任一样培养他,事与愿违,金涛既不愿进局机关也不愿留城。如果进局机关是怕丢业务,那么不愿进县直业务单位又为什么呢?难道是想下基层镀金,然后带着光环回城?三年前,常局长按这个思路,把板栗垭卫生院列为先进单位,并把他调县中医院任副院长,他依然不愿意。常局长投桃报李使不上劲,又不便向老主任说透,感到很窝囊。一次,在市卫生局开会,谈起金涛时,刘际楼副局长说:我这个兵是一头不信邪的犟驴,一个扎扎实实干事业的人。这句话,对他很有启发。现在,临城卫生院正急需能人,又紧挨城区,还能堵住闲言碎语,一举几得又何乐而不为呢?

常局长深知双构成副局长的脾性,无谓的争论解决不了问题,又伤同志间的和气,还会留下家长作风的口实,他决定与临城乡党委召开一次联席会议,让他们说句话。文教卫生向来是党委和政府的“门面”,他不相信临城乡党委不要“面子”。这次会,他原打算要县人民医院参加,但在局党组会议上,县人民医院蔡冬青院长一直没表态,难道双构成预先作了工作?即便这样,他蔡冬青那样精明的人,会伸着脑壳,接临城卫生院这块“瓦头”?他不相信又不能不防。

 

2

朝阳刚从山峰中挤出半张脸,睡眼惺忪的澧水还吐着浅蓝色水雾,古城早己苏醒了。汽车轰鸣声,收破烂的、修伞的、磨刀的吆喝声以及叫卖声,闹成了一团。“时间就是金钱”这句经济特区的格言,也成了这偏远古城的座佑铭。

一阵自行车铃声,在上班前敲响了县卫生局的大门,常山习惯性地站在办公大楼门旁,迎接鱼贯而入的工作人员。时钟指向正八点的那一刻,常山迎住了一胖一瘦两个人,他握住胖子的手说:庞书记,军人到底与一般人不同,时间观念真强。

你太讲客气了!临城乡党委副书记庞大海,外地人,在古城人武部工作期间曾与常局长有过一面之交,前年就地转业,他侧身指着瘦子介绍说,这是我们乡的宣传委员朱福龄同志。

又一阵寒暄后,常山带着他俩登上三楼小会议室。

老常。有事打个电话,下道命令,我敢不执行?刚坐下,庞大海松开外衣上的风纪扣,裂着厚实的嘴唇,满脸堆笑地朝常山开起了玩笑。他这样说,是因为爱人吴珠妤在人民医院工作。

哎哟哟!你是一方诸侯,能来已给了我天大的面子,现在,事关你辖管的单位和人,我能不谨慎从事!常山边沏茶边应酬说,你那个卫生院把我弄得焦头烂额哩。

你有么子想法透点底唦,一旦别人弄出个围城打援,老弟就冇得办法了。庞大海刚说两句夹生普通话,就把乡音带了出来。

错。你绝非援兵!常山傍着庞大海坐下来,调侃说,只要你同意把你那个卫生院任卫生局调摆,就是对我的支持了。

卫生院原本就是卫生局的,有啥子不好调摆呢?庞大海从常山溜圆的脸上,没看出异样表情,但是,他听出了弦外音,话锋一转,拍了下朱委员说,咯咂事,就怕福龄同去舍不得割爱。

哈哈哈!常山是何等人物,庞大海的这句话足以表明了临城党委的意见,他心中有了底,连连几声假笑,把话题转到别处去了。

 

3

这时,局办公室刘主任走进来,捧着常山的耳朵说,县人民医院蔡冬青院长要求带人参加这次会议。常山笑容可掬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影,但即刻恢复了原貌,连声说好。他担心这次会议会弄砸。

会议九点钟正式开始。

常山说了几句开场白后,由双构成主讲。

乍看五十来岁的双构成,就是一个山区老农民——弓腰欠背,皮黑骨粗,一脸的粗褶皱。这个从农民爬上乡党委书记宝座的他,曾获得过“农业学大寨”的带头人,抗洪抢险标兵,地区劳模等殊荣。有人说他是副县长的最好人选,也有人猜测他会提拔当农委主任,谁也没料到,他不但没得到提拔,“农口”那么多局也没让他去,偏偏被调到县卫生局降职使用。领导的意图谁都猜不透。

双构成声洪嗓大讲了一个多小时,从卫生局的工作,一直讲到临城卫生院的问题和解决办法,最后他习惯性地挠了把秃头,耸了耸鹰钩鼻,喊了声同志们啦,我们搞四级卫生医疗网——县里有卫生医疗服务中心,乡里有卫生院,村里有卫生室,组里有卫生员,目的是让病人就近治疗。临城卫生院服务范围仅占该乡的五分之一,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尤其,这个卫生院是典型的灯下黑!扯下葫芦叶叶动,我县卫生医疗工作之所以连年在省市检查中背榜,与这个卫生院是分不开的!我是农民讲现实,它还有存在的必要吗?它的去向,我已讲过了,当然只代表个人意见或者是部分人的意见,请大家献高招。

他的话刚落音,蔡冬青院长扶了下近视眼镜,捂着嘴,清了清嗓子说:局党组会议精神,我们认真进行了研究,一致认为对临城卫生院的构想很好,既可以搞活这个医院,又可避免传染病分散治疗,引发医院里的交叉感染。因此,我们建议与省、市对口,组建一个传染病医院。至于把临城卫生院并入县人民医院,我不敢有此奢望,再说,县委县政府多次要求严格控制人员调入,现在猛地增加几十人,我们无权答复。请局领导理解。

蔡冬青的话像颗软弹在空中炸开,将双构成的话打了回去,引发一片呼应。常山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下来,他毫无表情地看了蔡冬青一眼,没吱声。

拿县委压人!双构成脸上抖动了一下,耸起鹰钩鼻,极不情愿地露了点笑,半开玩笑地说,前段你一再调人,好像没有县委的批件!

……蔡院长撇了下嘴,想说没说,慢条斯文地取下眼镜,用手绢包住,围着镜框转着圈地擦。

双构成看着蔡冬青的样子,心里别扭,面朝他,带着火药味说:你是县医院院长也是卫生局副局长、党组成员,县里的工作,你总不能站在干岩头上吧!莫怪我说得直,你的建议只是隔着棉裤抠痒,不解决问题!改革开放都是摸着岩头过河,只要把工作搞上去,对于下属单位的拆并,县委不会不同意。尤其,临城卫生院职工的不断上访,影响很坏,县里难道没有压力?

卫生局下道行政命令不就得了!不知谁嘀咕了一句。

谁?双构成大声问。

我!庞大海也大声地回答说,这句话不是我说的,但代表了我的意见。他呷了一口茶,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据我所知,县卫生局只管卫生院的业务,并协助作好人员配置,临城卫生院会不会讨米,自有乡镇党委、政府负责。这一点,我相信老书记不会不清楚吧!听口气,拆除临城卫生院仿佛与临城乡无关,请问,这块阵地是么子时候移交的?至于,临城卫生院的作用,也只能问临城的老百姓;上面的检查都是走马观花,拿笼头套马,能说明么子呢?

怎么说呢?双构成也缓和了一下情绪说,按说现在还是计划经济,说激进一点也只是向市场经济转轨的酝酿阶段。县里对乡镇卫生院的各项拨款,尤其是“人头”经费,每年都如期如数到位了。按规定,乡财政理应按当年工农业总产值的千分之三提留卫生事业经费,重点投入卫生院的配套建设。近几年,我县绝大多数乡镇卫生院的房屋、设备都已达标了。临城卫生院怎样呢?乡里投入了吗?恕我说得直,完全没有投入!临城乡是在丢包哩!我基于这个现实,才提出把临城卫生院作为传染病治疗基地并入县人民医院。

既然问题摊开了,我说一点。年轻的朱福龄说,近几年,临城卫生院没有扩建,县里也没有过多的投入,人员却增加了一倍,以至专业人员和非专业人员的比例严重失调。这些新面孔这些非专业人员的进入,乡党委毫不知情,这既是个奇怪现象也是个严肃的问题!这个责任谁负?

双局长提出的问题,的确是我们工作上的缺陷。庞大海说,毛主席曾要求领导干部要学会弹钢琴,我们的确没弹好,临城卫生院工作上不去,我们有责任,不过不同意拆并。

一阵争论过后,大家都变得理性起来,你一言我一语把问题和责任都摆了出来,不过仍否定了拆并临城卫生院的方案。

 

4

常山感到是时候了,捧着双构成的耳朵不知说了句什么。

你说!双构成说。

常山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刚才,双副局长已向各位作了汇报,卫生局的方案,只是抛砖引玉,便于诸位更好的展现。我们牵头召开这次联席会议,目的是寻求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尽快把临城卫生院的工作搞上去。稍停,他接着说:如果决定保存这个卫生院,必须有一个具有开拓精神,且干出过显著成绩的人担任院长,组成强有力的领导班子,同时需要注入资金和技术力量。卫生局一定鼎力扶持,也请大家献计出力。

我想提一个问题,朱福龄说,医院是一个技术性的单位,要办好临城卫生院,首要是清理那些无技术专长的人,尤其是近几年进入的非卫生系统的人,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这问题提得好,行军打仗也讲究轻装上阵唦,我希望卫生局适当调整。庞大海说,在研究公社改乡的时候,我们充分评估了城边企业的前途,决定办好十大厂,争取三年内工农业总产值翻番。卫生院不是拖累,而是这场战役的卫生医疗的保障。因此,卫生医疗工作己摆上了党委的议事日程:其一,继续办好合作医疗,每年按人平一元的标准征收,由卫生院统筹报销。其二,根据规定,每年提留一定比例的经费,用于全乡卫生事业,近三年的重点放在卫生院配套建设上。其三,严格控制人员的进入。至于院长,如果卫生局没有好的人选,我们打算从卫生院内部挑选,避免再出现就地免职的现象,这一点,请卫生局领导支持。

庞大海说着向周围扫了一眼,那稍显突兀的眼睛与双构成碰撞了一下,然后,瞄着蔡冬青说:只要县人民医院支援,就不必输入技术力量了。

蔡冬青正听得入神,没想到话锋转到了自己身上,一时没反应过来,脱口说:当然、当然。

常山顺水推舟地说:县人民医院历来是我们的技术后盾,如果第一套方案是我们考虑不周,那么第二套方案仍离不了他们的支持。

蔡冬青说:每年来我院进修的医生有几十名,我们还要派员下乡巡诊,已经负担不起了!不过请放心,我们会尽力的。

庞大海问:是开小灶吗?

蔡冬青愕然地“哦”了一声

双构成耸了耸鹰钩鼻,笑着说:我猜庞书记是想借田育秧、借秧插田。

蔡冬青又愕然地“哦”了一声。

双构成转过脸问庞大海:是吗?

庞大海用手点着他,大笑着说:你呀你,不愧是多年的老书记,么子事都让你看透了。

我只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两眼盯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能节约的不糟蹋,能擦点油的不丢弃。没想到你个部队转业的也会擦油。双构成说着也大笑,早把刚才的不愉快丢到了九霄云外。这大概是他在行政岗位上历练多年的结果。

趁他们说笑的空隙,常山向蔡冬青解释说:我揣测前一句的意思,是想把县医院作为临城卫生院培训医护人员的基地;后一句是想请你们派医生坐镇辅导。“借”字其实是无偿的。

蔡冬青说:这与第一套方案有什么区别呢?

常山说:区别太大了,起码不会增加人员压力,再说,无偿也是暂时的。

蔡冬青说:闹了半天,还是把我们绕进去了,这“无偿”既不附合政策,也悖逆现在的大气候。我们医院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近几年,我们院的技术骨干差不多被挖尽了,只能从乡镇卫生院物色人才填补空缺。我难哩!

常山沉重地点了下头,这情况他那能不知道呢?就连蔡冬青被匆匆挂副局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不然他早调到市二医院任院长了。人才流失的问题的确要有一个解决的办法了。但是,现在不是谈论这事的时候,他轻轻拍了拍蔡冬青的手,面朝庞大海问:临城卫生院真有院长的人选吗?

庞大海说:朱委员曾调查过,外科医生司发洛可以。

朱福龄接过他的话说:司发洛技术过硬,又担任了多年的医疗组长,这段时间,一直由他主持工作,只是性格内向。

哦。这个人我熟悉,很不错,上进心也强。常山的赞誉掩饰了脸上稍纵即逝的阴影,他说,不过,这次选拔院长的基点,是有较强的开拓精神和行政工作能力,尤其是组织能力。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唉!临城卫生院输不起了!

老常。庞大海说:莫打哑谜了,把你揣在心里的人选说出来,共同商量唦。

常山突然问双构成:你看金涛行吗?

我看行。双构成心领神会地说,金涛也是从部队大熔炉出来的人,庞书记肯定喜欢。五年内,他不但改变了板栗垭卫生院的落后面貌,有几项工作还上了省、市的先进榜,最近刚出席省里的经验交流会回来。

这个人我知道。朱福龄说,我一个同学在那个乡任副乡长,谈到过他,是个有头脑的人。

双构成说:不过,这个人有些古怪,市里县里都曾调过,他就是不愿上来。

临城也是乡里哩!常山回应这句话后转向庞大海说,让金涛在临城干一年,如果你们能接受,让他再干两年;如果三年没有成效,我们将他调走。行吗?

庞大海说,一言为定!

常山说,好!

 

5

送走庞大海,常山跨进局长办公室。蔡冬青还斜靠在沙发上等他。这个人凡事都顶真,目前,临城卫生院与县医院已没有什么关联,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便傍着坐下来说:对临城卫去院你们有能力就支援,没有什么硬性指标。

哦!那是小事。蔡冬青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名单,递给常山说,我找局里要人哩。金涛院长调临城卫生院,司发洛能不能给我们呢?另外,名单上的人也请局里无论如何尽快调给我们。

前段不是给你调了一批吗?常山接过名单看了一下,为难地说,这都是下面的台柱子,他们走了卫生院怎么办?

我没想到“外调风”这么快这么猛,搞得我措手不及。蔡冬青说,其实,我院各科技术人员都配了双线甚至三线,这两年,一、二线人员走了一大批,刚分下来大学生又不能独挡一面,造成技术力量的断层,只好抽调下面的人填充了。

你呀你!常山半开玩笑地说,我佩服你工作过细,有超前意识,但不相信已到了如此程度,耸人听闻吧!

哎!官僚。官僚不是。蔡冬青也玩笑着说,你也不下去看看,儿科已空了城;口腔科除了能拔几个牙齿外,什么也做不了;外科、妇产科……

你的话我当然相信!常山拦住他的话说,只是这些人……

如果县医院的技术力量保证不了,很多病人只能转省市医院了。蔡冬青抢着说:我们调人也太难了,都必须经过常规途径,只要打破这个框框,我们就向社会招聘。

好吧!你把名单交给易副局长,便于他对全县业务力量调整,必要时我会提醒他,如果我事事都揽在手里,会引起其他局长的误解。常山说着把名单叠好交给蔡冬青说,向社会招聘也不失是一个办法,但必须有一套完整的方案,不然会出大纰漏。稍停,又叹息说:唉!这股“外调风”必须刹一刹了。

怎么刹?蔡冬青说,现在外面调人已不按常规出牌了,自从技术职称评定后,只要有《资格证书》就有人要;对那些高学历、高职称的就更不用说了,甚至有高层出面,谁能拦得住?再说,谁不想往大城市跑?掏空了!下面的技术力量真的掏空了!

任何行业想在市场经济中分一杯羹,都必须有相应的竞争实力。且不说卫生医疗是否走产业化,既进入市场就不能违背市场的游戏规则,因此,单位乃至地区间争夺医疗资源的战斗,早已不声不响的展开了,人员的迁徙成了不可阻挡的潮流。

常山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仍旧忿然地说:只要局里形成决议,经县政府批准,谁出面也要顶往!

太迟了……

蔡院长还在找局长诉苦哇!双构成跨进门,一屁股塌在对面的沙发上说,老常。几个卫生院又在问药品联购分销的事,我们还搞吗?

上面三申五令,机关单位不能办企业,已经办了的也要尽快分离出去。上次党组会不是决定不再参与这事了吗?常山还在为刚才的事焦虑,将双构成的话打了回去。

双构成哪能理解,继续辩解说:我们只是从一级药材公司进货分销给各卫生院,除了摊派旅差、运费外,既无利润也未提成,这也叫办企业?

常山望着双构成期盼的眼神,心中顿时多了一份疑惑,一个主管财务的值班副局长怎么热衷于这种事,再说,药材公司早已打破了分级批发的框框,竞争不择手段,搅和这淌混水要干什么?脱口就说:有购有销,不是经商是什么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捞回扣哩!说完这句话,常山即刻感到有些情绪化,忙缓和了一下语气说,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这事不要再提了。

两人走后,常山开始琢磨如何作金涛的工作,一般情况下,调动卫生院院长由主管人事的副局长谈次话,听听要求,然后下文就行了。但是金涛不同,必须足够重视,除了工作的需要,也要让老领导贾主任和贾银杏知道他已尽心了,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决定去见贾主任,共同办好这件事。

 



 

1

在古城县境内,武陵山千仞绝壁之中,有一座百丈崖,壁高陡绝。金波酒醉驾车,就是从这里甩落悬崖。贾银杏闻讯后不要命地哭嚎,不是没有原由,因为,他们曾在这里发生过鲜为人知的故事。这是因她任性造成了车祸,车祸带给她一生的耻辱,并深深埋在心里。

贾银杏从小就爱玩男孩子的刀、枪、剑、戟,一天下来,泥巴、煤灰、鼻涕弄得满身满脸没有人样。文化大革中,南下干部的父亲蹲了“牛棚”,两个哥哥成了下乡知青,她有母亲的保护,也没感觉有多大的苦难。恢复高考制度,对于她这个读不进书的人来说,是灾难也是幸运。高中毕业的那年,重新回到领导岗位的父亲,让她一觉醒来成了二轻工业局的干部。领导让她专职对账。行政机关有多少账可对呢?她落了个清闲自在。

金波与她相识是一次偶然机会。

秋收刚过,贾主任下乡督促检查财贸入库,老伤病复发。县委派金波去接,她跟车,沿途两人谈得十分的投机。

其实,金波和谁都谈得来,这里面既有与生俱来的亲和力,也有多年的历练。当好领导机构的小车司机,首要技术过硬;其次,嘴巴子要紧,听到机宻不外传;再其次,要善于见风使舵,与人说得上话,平日搜集的笑话、小道消息全存在心里,到时候搬出来,逗得众人笑口常开,免去了旅途中的枯燥和郁闷。高明的司机做的功课更多,就连领导亲属的情况也要摸得一清二楚,趁空闲接、送人,途中搭个顺风车,既不违规,也乐得好口碑,办事也就方便了。有人说,小车司机的油门能踩出国家干部,吹事员的饭瓢子能舀出大学生,不是没有道理。不然,副科级的农村家属都难求到的城镇粮食户口,金波不声不气就给堂客桃花办成了。

那时,县计委主任的权力了得,全县工、农、商一年的产值任务由他下达,各类物资由他归口分配,什么自行车、缝纫机、木材、棉花等等的购买卷也都出自他手。他是县里当之无愧的头号实权派。像这类大人物的家庭情况,金波能不窥探个胸中有数?

因此,他和贾银杏交谈时,全是男子汉的做派,说得激昂,侃得果决,她佩服得五体投地;那一串串农村粗野的插科打诨,又逗得她哈哈大笑。当时就提出要拜他为师,学开车。

金波说是说,笑是笑,只为哄她高兴,并不想粘惹。她既开了口,也不能泼面子,嘴里哼哼哈哈把话题扯去了十万八千里,让她想说都忘了话把子。以后,她三番五次找过他。金波是何等乖巧的人,影子一晃,躲得无影无踪;偶然碰面,那随机应变的滔滔理由,让她自觉说再见。

久而久之,她看出了道道,不禁暗自发笑,你个长我十几岁的男子汉,和我玩小儿科,看谁玩过谁。的确,她有充沛的精力、充裕的时间、充足的条件,办成她想要办的事。找金波学车,对于她来说还真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她没找父亲,怕那溜圆的眼睛一瞪,几句老革命的大道理,封住退路。她找计委办公室主任给县委办管内务的副主任打了个电话,然后,由县委办行政科长带着她找金波,落实他俩人的师徒关系。行政科长实在,定位定车定时,一丝不苟地调整到位,让金波无话可说。

 

2

几个月下来,贾银杏不但学会了开车,还能排除一般故障。作为报答,凡紧俏物资的票证,金波口袋里被她塞得满满的。

贾银杏淘气顽皮、不拘一格的个性,金波慢慢适应了,而且感到特有的亲近,那是小时候融入他骨髓的情结。母亲出工在外,金涛的吃、喝、拉、撒全由小小年纪的他管着,金涛笑他笑,金涛哭他也哭,太阳快下山了,他揣着金涛,哄着抚着候在门口,痴愣愣望着远方的那条路,盼着母亲的身影。直到现在,那情景一直搁在他心里,金涛当兵后,他的思念从未间断。现在,他似乎又有了金涛,那就是贾银杏。他把对金涛的全部关爱都给了她,对她关怀备至。同事偶尔玩笑一句,他心中一动,立马正色地回应过去。他不能毁掉自己的前途和家庭。

但是,整天与他耳鬓厮磨的毕竟是女人,一个散发着青春芬芳的女人;他毕竟还年青,体里旺盛的雄性荷尔蒙,对他的激励也从没消停过。他时时地警惕着。

车学会了,离开了金波。贾银杏蓦然感到从没有过的失落,时间越长,这种感觉越强烈。她喜欢看他清秀的脸,听他随口便答的调侃,甚至,那混着汽油味的汗馊气,她都嗅得滋滋有味。尤其,金波对她的体贴,对她一颦一笑的回应,都是性格粗犷的父兄无法比拟的。这种陌生的情怀,她没有深层地理解和探询,却是她需要的。

一次,金波出差几天回来,她不知不覚地蹿进了他的怀里,喉咙一阵发梗,眼泪鼻涕把他的胸脯弄湿了一大片。金波没去搂她,但那片刻依偎,她满足了。这满足久久留在她脑海里,抹不去,甩不掉,她自己也覚得奇怪。

学会开车没有车开,这是她另一层烦恼。双重渴望都落在金波身上,她不由自主地在县委大院外徘徊起来。金波没办法,干脆求圈子里的人给她一些机会。  

有车开没有金波,贾银杏心里仍是空荡荡的,空荡荡的里面装着满满的思念,思念一端暴发出来,将不可收拾。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却在无意识中等待。

 

3

希望的曙光总出现在山峦夹缝的尽头。

外婆的时日不多了,母亲决定趁劳动节的假期傍着老人家多住几天。父亲开始只向县委要辆车,让贾银杏开,想了想又说:金波有空,就让他跟车吧。他实在担心这个毛手毛脚的娇女儿,在百多里的山路上弄出事来。话刚落音,银杏一下子跳起来,搂住父亲的头说,爸,你真好!贾主任也乐了说,不知道你多久才能长大!又叮嘱说:闺女,路上要服从你师傅的指挥,不能抢方向盘。你没请事假,今天要跟车回来,听清楚了?

银杏一个立正,高叫了一声:知道了!

上路后,银杏才知道高兴太早了,路况太差,吉普在绝壁和悬岩的夹缝里,磕磕绊绊,直到中午时分才到外婆家。沿途,金波一脸肃然,很少说话,没想过让她摸方向盘。

银杏恼怒了,决定治治他。走进家门后一直赖着不走,将金波撩在一边坐冷板凳,她要他急要他气。

再次坐上司机台的时候,苍翠的山峦已被晚霞烘染出一片火红,雾霭飘逸,夜鸟归巢。金波与她商量说还是我来吧,下了山你再开。

我就要!

杏子。听话!不然我俩都会甩得粉身碎骨的!

我不信!银杏说着脚踩油门,一拉离合器,车猛地上路了。

北京吉普在一圈接着一圈的盘陀公路上飞驰而下,金波不停地喊减速、减速,稳住、稳住。头灯的巨大光柱,依然像狂风一样扫过两旁的绝壁、悬岩,跟着抖动的车身,在前方肆意地晃荡。进入百丈崖,金波大喊:减速!注意控制刹车!

吉普沿三十多度的长坡急速滑行,坡底突然向左一个急转弯,接着向右又一个急转弯,方向盘反复两把都打到了底。车速太快,车轮被土坑的石头磕了一下,斜着向旁冲去,“轰”地撞在前面的拦石上停下来。左侧凹进去的车头,像老虎钳紧贴在石头上,头灯上的玻璃撒了一地。两人拥着像麻花一样缠成一团,半天没回过神。

金波将贾银杏搀下车,扶着石头向下看,悬壁下一片漆黑,哪有半点影子。贾银杏倏地转过身,伏在金波的怀里抽泣起来。

害怕了!金波抚着她说,这条路出过多少车祸,你知道吗?开车能赌气吗?他叹了口气又说:唉!我死了没什么,如果你有闪失,我……怎么向你父亲交待!

一听这话,贾银杏放声大哭,哭声碰撞在绝壁上旋起巨大的回响,一浪一浪在空旷的夜空中久久不息。是倾诉是宣泄还是撒娇?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哭够了,心里也爽快了,这才哽咽地说:我不让你这么说!

好了。好了。我再不这么说了。金涛取出电筒,照见满地的汽油说,油箱坏了,我们被搁置在这前不挨村后不搭店的荒山野岭上了。

说话间,那未损坏的头灯跟着熄火的发动机,慢慢地暗下来。

夜风一阵阵呼啸而过,白天温暖的气温像高楼下滑的电梯,一层层地下降,冷浸浸的寒气全方位地向他们袭来。金波不停地埋怨自己处事不周全,明知上大山,也没带件厚实的衣服,他借着手电筒的光束,向周围一点点地探去。这种风化石、麻青石的岭头上,除了岩缝里挤出的几根柔弱的蒿草,山雀都没东西搭窝建巢,还能寻到什么呢?走吧?周围几十里没有人烟,万一遇上饥饿的狼群或者其野兽怎么办?他焦急地叹了一口气。

我冷呢!贾银杏蜷缩在地上,显然熬不住了。

上车吧。金波说着打开车门,将贾银杏扶进后座,自己也坐进了司机台。

 

4

躲过风头,陡然暖和了许多。短暂的一会儿过后,他俩感觉到,外面盘旋的寒风,一刻也没停止过对吉普车的侵蚀,他们像一丝不挂地落进了冰窖里,透骨的寒冷,两人忍禁不住瑟瑟发抖。

喝……喝酒。贾银杏从后车箱提出一个镔铁桶,上面标着美国美乎公司的字样,她哆哆嗦嗦地说,舅舅用这只煤油桶装着自酿的包谷酒,每年给父亲送几次。父亲说在战争年代常常喝酒御寒。我不会喝酒!不会喝也要喝!快过来!于是,金没跨进了后座。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喝了多少。两人的血液里渗满了酒的烈焰,沸腾的血液挤压着怒张的血管,随时都会喷洒出来。人伦、理性、世俗都被酒精轻轻地抹去,思念、烦恼、忧郁也随酒精发散殆尽,他们的心伴着灼热的身体拥在了一起。

现在,他们似乎需要寒风的呼啸,需要黑暗的隐秘,一切都变了,变得那么的和谐、自然。贾银杏袒露着胸怀,把青春给予的骄傲毫无保留地亮出来,去包容她曾羞于包容的一切。但是,她失败了,这时的金波成了一滩烂泥,焦躁的她又继续灌酒,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

贾银杏被弄醒是在另一辆汽车上,她的酒量足以让她感受到,进入身体的物件是那样地愉悦,她扭动、呻吟和尖叫尽情发泄着全身蓄积能量,直到筋疲力尽后,她慢慢启开了醉眼,头灯的亮光照着她上面的人,那是另一张脸。她有些迷糊了,但少有的疲惫没让她往深处想,很快又睡着了。

她再次醒来,是和金波赤裸裸地,躺在二轻工业局宿舍自己的床上。昨晚的经历,即刻像影像一样一幕幕显现出来,她第一次感到世道的险恶。她拼命地撕扯头发,捶打胸脯,发泄内心的愤恨,她要让那人面兽心的家伙死无葬身之地。但是,她被金波微微地动弹愣住了,思前想后,有太多的理由,让她决定把这枚苦果吞了下去。

此后,金波一直躲着不再见她,这是贾银杏不能忍受的。

那个月,十分准时的“例假”停了,贾银杏苦恼了几天,然后从县委大院把金波叫出来,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如果说,这件事是为了引起金波对她的重视,那么第二个月仍然不见“例假”,贾银杏着急了。拿掉肚子里的孩子,两人的决心异乎寻常的一致,贾银杏清楚金波是怕担责任,而她是不想要这个不是她想要的种。只是那会儿要做成这件事太难了,没有一叠证明,医生绝不敢动手。两人像热锅里的蚂蚁,商量来商量去,终于被桃花撞见了。不是金波娘及时赶到,还不定闹成什么样子。

 

5

那天,太阳还没落山,秋日黄昏依旧那么的炎热。金张氏走进贾银杏的宿舍,返身插上了门。贾银杏嘟着嘴,欠身把电扇打开,依傍在窗户边,她要听听这个农村婆婆给个什么说法。

金张氏没有入座,像农贸市场看猪崽一样,围着她上下打量,然后,掀开散落在她圆脸上的短发,看了一眼鲜红的小嘴,又看了一眼圆鼻头……接着把她全身摸了个遍。突然把她搂在怀里,喃喃地说:是我金家的媳妇,是我金家的媳妇。

贾银杏碍着金波由她摆弄了一番,老人这句话她听清了,以为哄骗自己,她懒得做声。她哪里晓得,久经世故的金张氏心中装着几套方案,一番细查后,确认大奶子大屁股的贾银杏附合她的择媳条件,心里想着口里也叨咕出来,原本就不是说给她贾银杏听的。

我的儿,你一定要把我金家的娃儿生下来!金张氏握住贾银杏的双手,把她拉到床沿上说。

日夜苦熬苦想的事,包括想抛弃又不舍得抛弃的孩子,都被金张氏一句话定下来,贾银杏哪里还隐忍得住,一头钻进金张氏的怀里抽泣起来。

我就指望你给我多生几个小孙子。金张氏拍着抚着,任她哭够了才说:不过,你要做金家的媳妇,就得听我的。

啊?贾银杏一愣说,您老人家说。

于是,金张氏在她耳旁叽里咕噜说了老半天,贾银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听完了她说的话,也老半天没做声。

只要有更好的法子,我依你。金张氏一点都不急,就像大姐姐哄小妹妹一样,全没有半点霸蛮的意思,她说,我就想你做金家的媳妇,就想你把娃儿生下来,就想你给我们金家带来福气。

娘。

哎!我的乖乖儿唉!金张氏应声,轻轻地捧着她的脸说,知道娘多喜欢你吗?你是吃公家饭的人,比我懂得多。你好生想想,想好了告诉我,好吗?只是不能拖,大人能拖娃儿不拖呢!

金波会同意吗?

我的儿。这个时候你还想着他,不枉他疼你一场。金张氏说,你现在是救他,他能不同意吗?

金涛会同意吗?

这,你不用管。有我呢。金张氏说,只是你爸是老革命,能答应你嫁到我们小户人家吗?

爸妈都依着我。更何况金涛是现役军人呢。

你同意了?不想想了?

也只能这样了。贾银杏叹息着说,哎!只要天天能见着金波就成。

儿啊!金张氏叹了口气,肃然地说,唉!我二十多岁守寡,好不容易把他兄弟俩抚大,这样做全是为了这个家。你既嫁给了金涛,就要对得起他,决不能干出败坏金家门风的事。你记住了?

贾银杏黙默地点了点头。

再也见不到金波了。众人说他死得蹊跷,只有贾银杏知道为什么。她不能带不是他的娃儿跟他走,但是心跟着他去了。金波是个孝子,她还要尽双重责任。

新婚那天早晨,她很想做好,结果弄巧成拙。她不恨金涛,但是,冷落让她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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