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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小说原创】我是一只断线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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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发表于:2014/12/23 14: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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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只断线的风筝

张继中

一个原本单纯、胆小的女孩,因母亲复杂的婚史,受到他人的歧视与侮辱而心生仇恨。她仇视身边的人,把不良少年视为知己,为发泄心头之恨,把养父砸成废人。直到身陷狱中失去自由方慢慢悔悟。

导致这一悲剧的是谁?是那些不明事理,爱搬弄是非的好事者?是那个凶暴阴冷的养父?生活中有阳光也有阴影,作为孩子,假如这种不幸与不公被你遇上,你该怎样应对?作为成人, 我们该怎样对待那些遭遇不幸的孩子?

这个问题我们不应该回避,因为稍有不慎就会酿成悲剧。

这些悲剧,有时不只是属于个人的。

——题记



一个瘦瘦的小女孩徘徊在村头的小路上,她望望远处,又回头望望身后的村子,走几步又停一停。

早春的天空有些昏暗,一只花蝴蝶风筝跌跌撞撞地飘过来,突然一头栽在小女孩面前的土路上。小女孩呆呆地望着那只“花蝴蝶”。看了很久,她忍不住走了过去。

女孩拾起风筝,举过头顶,想让“花蝴蝶”飞起来,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

她很想有这样一只漂亮的风筝,但她不会做,也没人给她买。

尽管她很喜欢这只风筝,却没有留下来的想法,打算玩一会儿后将花蝴蝶放了,让它乘风回到主人身边去。她想,丢了风筝的人一定很伤心。

她从来没有放过风筝,不知道怎样让“花蝴蝶”飞起来。

她牵着半截引线在那里发愣。

三个男孩一个女孩慌慌张张跑过来。

“谁让你抢我风筝!”胖胖的男孩狠狠地推她一掌,将风筝夺了过去。

女孩没有分辩,只呆呆地看着他们。

胖男孩盯着她,眼神怪怪的,脸上的笑也怪怪的。

“哈哈,陈梦眉,陈梦眉。”

“陈梦眉来了,快跑哦……”

孩子们哄笑着跑了。

这个被人欺负的小女孩就是我,我叫碧宜。我不知道自己该姓什么,或许我只能跟妈妈姓。

那天发生的一切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们的笑像一根根尖刺刺在我心上。当时我很想跟他们吵一架,甚至想冲上去和他们拼命,但是我没有。

我很怕别人提到“陈梦眉”这个名字,因为村子里的人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怪怪的,眼神也怪怪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那样鄙视陈梦眉。我恨这些人,也恨陈梦眉,我一直没叫过陈梦眉妈妈,就是因为她我才活得这样痛苦。她是个可怜的人。我知道她也想保护我,但她很懦弱,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我一直想离开这个让我感到耻辱的地方,那天我就是下了决心要走的,但不知为什么还是留了下来。也许是碰上了那群孩子,更重要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要上哪里去。

我能上哪里去呢?除了这个给我许多耻辱的小村,以外的世界都让我陌生而茫然。

我偷偷地从家里跑出来,又偷偷地溜了回去。

回到那座二层小楼房前时,屋子里传出一阵低沉而恶毒的咒骂声与摔打声。

我站在门前,不知道现在该不该进去。这时候,屋子里传出一声惊恐的叫声,吓得我心里咚咚跳。

我进去的时候厨房里一团混乱,吕德福死命用巴掌抽着陈梦眉,陈梦眉躲避着,却不还手。

我看不起陈梦眉,她太软弱。

我讨厌这个长相还好,行为可恶的男人。他经常对陈梦眉不是打就是骂,他对我有一种天生的敌意,常常用一种冷漠的,古怪的眼神看我。

我站在厨房门口,死死地盯着这个我从来没有喊过一声父亲的男人。

他住了手,看了我一眼,很快将目光移开了,恶狠狠地盯着陈梦眉。

陈梦眉歪着身子坐在地上喘气,嘴角在流血。灶口还冒着烟,打架之前她可能在做晚饭。

吕德福虽然很凶暴,但从我十三岁开始他不再打我。从那一年开始,面对他的拳打脚踢我不再哭也不躲避,只是用眼睛死命地盯着他。后来他就不再打我。

一家人都这么僵着,屋子里静得让人怕。

天黑下来。我怕黑,想去开电灯,但没有动。

我不是傻子,对付吕德福这样的人必须比他更犟、更狠、更凶。陈梦眉就是缺少了这一点才受吕德福的欺侮。我那时就是这样认为的。

后来我才明白,事情不完全是这样。陈梦眉身上有很多秘密。这些秘密使她不敢与吕德福反抗。

这些我在出事之前才知道。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僵持了很久,最后还是陈梦眉挣扎着爬起来开的灯。她洗净脸上的血,把饭菜摆上餐桌,拉我过去吃饭。我没有拒绝,走过去端起饭碗大口大口吃起来。

我很饿,也很恨,所以我吃饭的样子很凶。我在心里暗想:我必须多吃饭快快长大,替软弱无能的陈梦眉讨回公道。

吕德福拿来一瓶常德大麯,坐在我对面喝。他不看我,我也不看他。

陈梦眉没有吃饭,她木头一样地坐在一边。等我们吃完,她过来收拾碗筷,我不忍让她一个人受累,也帮忙收。



认识叶星对我是一个大改变。

读了一年初中我就退学了,那年我十四岁。

陈梦眉生病了,需要很多钱治疗。吕德福是个建筑包头,别人都说他有钱,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钱,从别人讨好他的样子我看出他确实有钱。有钱又怎样呢?他不会给钱陈梦眉治病。陈梦眉治病全靠外婆,外婆并没有多少钱,靠给别人当保姆一月挣八、九百元钱。

我没钱上学,想出去做事挣些钱给陈梦眉治病。餐馆、纱厂、食品厂、啤酒厂我都去了,没有人要我。我很伤心很沮丧,觉得自己太没本事。

吕德福难得回家住两天,回来就板着脸骂人摔东西。陈梦眉每天都要我送她去村医那里打吊针,打了好几个月没有一点效,后来改吃中药,屋子里一天到晚一股难闻的中药味。家里没有一点生气没有一点快乐。

在村里我没有一个朋友,小伙伴都在上学,很难见到他们,假日在家他们也不和我玩,我也不敢跟他们玩,只有袁婶的女儿会玉愿意和我说话。

会玉的姨妈在县城做生意,她经常去县城玩。有一天会玉把我带到县城,在她姨妈家吃过午饭会玉带我到“快乐奇奇”网吧,手把手教我上网。

会玉把我带入了一个新奇的世界,我最喜欢玩“穿越”与“枪杀”游戏,在网络世界我可以上天入地,随心所欲,发号施令,想杀谁就杀谁。我长期积压在心底的恨在这里得到发泄,我找到了快乐,心情特别好。

很快,我迷上了网络。家里一般没人管我,只要有钱我就躲进“快乐奇奇”玩得不晓得东南西北。我上网主要是为了解心头之恨,上网的次数越多那种恨越大,所以我拼命在网络上发泄,我把网络世界中的人物想象成那些曾经伤害过我的人。

上网需要钱,我挣不到钱,只有陈梦眉偶尔给点钱,这不够我上一次网。以前我手里有点钱可以在口袋里装到票子发黄,现在只要搞到钱我就往“快乐奇奇”跑。没有钱上网我心神不安,连饭都吃不下。

我想到了偷钱,我偷吕德福的钱。不只是因为他有钱,还带有一些报复心理。我偷了三次,一次是五十一块,一次是七十块,一次是一百块。最后一次被吕德福发现了,他用鞋底死命抽我,一边抽一边骂,他骂陈梦眉偷我也偷,没一个好货色。把我逼在墙角,打得我全身青一条紫一块。他骂我偷我不恨,他骂陈梦眉偷我恨极了。我不傻,我知道他在侮辱我与陈梦眉。

我虽然恨极了吕德福,但我也感到这次做的事极丢人,偷人家的钱物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所以被打得很惨都没有半点反抗的表示。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网吧。陈梦眉和吕德福发现我上网后不让我出门了,更主要的是我手里没钱。但网吧的诱惑实在太大,我人在家里心在网吧。

一天,外婆来看陈梦眉,给了我十块钱。第二天我就溜到城里,在“欢乐时空”网吧不分白天黑夜玩。饿了,吃点零食,累了,就在电脑桌上打个盹,玩懵了的我下线时才知道手里的钱永远不够交网费。店主把我一顿臭骂,我回了一句,他一把我揪住我的衣领就打。

这时候叶星出来了。

我们在网吧认识的。她一指店主,你网吧还想不想开?几个臭钱啊打人。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百元钞票,抽出一张蓝版很霸气地往店主面前一扔,拉上我就走。走到网吧门口,叶星回头对店主说,我小妹来这里玩是看得你起,以后不能收费。

店主一脸的笑,连连点头。

叶星太厉害了,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她高个子、有点胖、留短发,紧身内衣外穿一件黑风衣,很有些派头。

叶星带我到风味龙虾店吃龙虾。吃完了,她对老板娘招招手,晏总,买单。付了钱,叶星说,晏总,我和我小妹到里间沙发上眯一下。老板娘笑笑,让服务员带我们过去。

进了房,门一关,叶星外套一脱,大叫累死了,在沙发上躺下来,问我说,碧宜,你姓什么?我说不知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叶星翻过身来望着我,然后笑了,说,你不必说了,我懂。

我不知道她懂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我这辈子不会姓吕。

叶星的出现改变了我的人生。她带我进网吧,上歌厅,逛大街,吃酒楼。她花钱一点不心疼,好像很有钱,跟她在一起的日子过得蛮开心的。我很少回家,叶星也从不回家。有次我问她想不想回家,她哈哈大笑,说,你傻呀,天天在家里,想什么家?这座城市就是我的家。

有一次喝醉了酒,她伤心大哭,我才知道她父母感情不好,吵得家里无法安宁,她没有人管,待不下去就跑了出来,两年多了,她不知道家里找没找,反正她没碰到过家里人。

我担心胆小病又多的陈梦眉,有时候回去看看她。她泪眼汪汪,反复问我在外面干什么。我懒得理她,就说,我都这么大了,还要你操心吗?我在外面上班。

有次在家里碰到吕德福,他粗起喉咙问我在外面干什么,还说,你应该在家里照顾你妈,想像她一样在外面学坏,我打断你的腿。

我一直低头不出声,他说出后面那句话时我抬起头狠狠地盯着他。

我是敏感的孩子,我明白他在侮辱陈梦眉和我。

回到叶星身边,我才感到开心。

叶星好像谁都不怕,在谁的面前她都是那样大气霸气,我很佩服她,她对我也好。我一直都是吃她的喝她的,她还给我买衣服。有次我问她是不是很有钱,她哈哈一笑,说,我在外面做业务,钱不是问题。后来我发现叶星有几个铁哥,他们不常见面。朋友一来,叶星就跟他们出去。她从不带我,让我待在网吧等她回来。时间久了,我感到很闷,要叶星带我出去做业务。尽管有叶星我不愁吃不愁穿,我还得学会挣钱。陈梦眉有病,要很多钱治。尽管她给我带来了嘲笑与冷眼,她毕竟是我母亲。

叶星没有答应我,她说我还小,还不懂得工作。我说我都十四岁了,什么都懂,你不也十四就出来了吗?叶星看了我很久,摇摇头说,你不能和我比,你个子矮,身体又不好,现在还做不了。最后,叶星被我缠得没办法,就说,你把身体养好了就带你出去。

这天,叶星又出去忙业务去了,我一个人闷得慌想去上网,刚到网吧门口听到有人叫我。

是袁婶。在村子里袁婶是唯一对陈梦眉好的人,只有她从不用那种怪怪的眼神看我,只有她和叶星是值得我信赖的人。

袁婶说,很久没有回去了吧?你妈让我来找你。我来过好几次找不到你的影子。你现在的家回不去了,跟我走。我没有说话,只默默地摇头。袁婶急了,说,孩子,你大了,应该懂事了,不能这样荡下去。你妈很担心你,大人的事现在没法跟你说清,你以后会明白的。别人误会你妈你不能这样。你妈的病可能……可能好不了了。你这样她怎么能放得下心?

袁婶的话让我流泪了。我回到住处给叶星留了字,告诉她家里来找我,我过一两天回来。

我跟袁婶上了公汽。在车上袁婶告诉我说,你妈要你不要回原来的家了,她的病好不了,你还小,得有一个人把你抚养大,你一定要听话。我感觉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我要回去看她(陈梦眉,我的母亲)。袁婶说,你妈说了,要你听话,不要回去。我跳起来大叫,要司机停车。袁婶打了我一耳光,吼道,你吵什么?那里已经不是你的家,妈都不在那里了,你回去干么子?我一下子懵了,我妈她去哪儿了?到底怎么回事?袁婶摸摸我的头,说,她离开那里了,我也不晓得她在哪里。

我心里很乱,不说话。

下了车,袁婶带我顺着一条高低不平的路朝一座村子里走。

路边的那些房子我是熟悉的,十一岁那年我在这里生活了一些日子。

那年陈梦眉去南方打工,让我寄居在舅舅家。舅舅是个冷面人,舅妈有些怪怪的,从来不理我,他们根本不像是我的亲人,在这里我感觉不到一丁点快乐。

路边一栋楼房前几个大人在嘻嘻哈哈聊天,看见我他们停止了说笑,看着我。

有人说到陈梦眉,声音很小。我的脚步慢了下来。

这伢儿我觉得还是有点像李前锋。

我看更像吕德福。

那些人忽然就笑了起来。

我站住了,死死盯着他们,他们也盯着我。

我想骂人,也想问他们李前锋是谁?为什么把我和他扯到一起。

我是敏感的孩子,我能感觉到他们没有好意。

袁婶回来拉着我往前走。她说,人长了嘴是要说话的,不要理他们。

到了舅舅家。舅妈只顾做家务,舅舅只顾和袁婶说话,他有时回头看我一眼,看得我很不舒服。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

袁婶搬了把椅子让我坐在门前的晒场上,自己回到屋里继续和舅舅说话。袁婶声音很小,舅舅不时粗声打断她的话。我隐隐听到他们在说陈梦眉与我,好像还在说谁走了,亲子鉴定什么的。

袁婶离开这里之前把我叫到一边,一再叮嘱我听话,说这里就是我的家,不要再回原来的家了,更不要到外面乱跑。

我知道袁婶为我好,很想听她的话。但在这里我只待了四天就离开了。这里我实在无法待下去。

我想叶星了,只有和她在一起我才感到开心。

去找叶星之前,我悄悄地回了以前那个家。我想看一下陈梦眉。我不信她离开了那个家了,病成那样她能去得了哪里?我要告诉她,我会挣钱给她治病,我会让她离开吕德福过自己的日子。

我没有见到陈梦眉。进门时一个比陈梦眉年轻一些的女人在和吕德福说说笑笑,很亲热。他们用一种冷冷的目光看着我。吕德福说,你不是不要这个家了吗?还回来搞么子?到外面显你的本事去。

里屋外屋都不见陈梦眉的影子。我觉得家里变化很大,陈梦眉的衣服都不见一件了。我问吕德福,我妈呢?吕德福粗声吼我说,你还有脸问你妈?你妈让你气死了。

我觉得吕德福不像是在乱说,心里跳了一下,盯着他说,是因为你不给我妈治病,她才死的,你等着!

我转身就往外走。吕德福在后面吼了两声,我头也没回。

在去袁婶家的路上,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

袁婶见我回来很生气,她说,你回来干什么?我的话你不听,你妈的话你也不听吗?我说我没有不听,就想回来看她,没想到……

我说不下去,我很难过很后悔。

我问袁婶我妈到底怎么死的。袁婶叹口气说,你已经懂事了,有些事该告诉你了。你妈命很苦,这一辈子人生做得浪费了。她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上学时成绩很好。后来因为你外公得了病,你妈读完初中就四处打工。19岁时你妈谈了个男朋友叫李前锋,就是你喊舅舅的那个人,俩人感情很好,准备结婚。因为你外公病情危险,要一大笔钱住院,你妈只好嫁给了有钱的吕德福。你妈生下你后吕德福怀疑你不是他的孩子,经常打骂羞辱你妈,村里一些好事者也胡说八道往你妈身上泼脏水。你妈被霉了头,一急就落了一身病。

袁婶的话让我好后悔,我以前不该对妈妈那个样子。

袁婶说话的时候已经把饭菜做好。她做了很多好吃的,劝我多吃,我哪里吃得下呢?

袁婶说,你一直追问你妈是怎么死的,原因很多,她受不了疾病的折磨,你的养父吕德福对他的薄情与耻辱,村里人说她的那些难听的话,加上你也那个样子,这一切都伤透了她的心。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进去,我心里全是恨,我恨村里人,更恨吕德福。

袁婶告诉我,很久以前妈妈就想死,只是对我放不下心。袁婶劝过她几次,最终还是没有留住她。死前,她一再求袁婶把我送到“舅舅” 李前锋家,还拖着病得一把草的身子给李前锋写了一封四页材料纸的信。她相信吴前锋会看在他们以前的情份上,加上我是他的孩子,他会好好待我。

李前锋对我一点也不好,他根本不像是我的亲生父亲。吕德福是害死我母亲的仇人。

妈妈的死让我心里说不出的悲伤和悔恨,她的死我也是有责任的。可惜我当时根本没有想自己的错,痛苦和仇恨已经让我分不清是非。

我骗了袁婶,我想都没想再回到李前锋那里。

见到叶星我大哭了一场。在我心里,叶星是比袁婶更值得我相信和依靠的人。



叶星答应带我出去做业务了,我好高兴。

我们四个人在北门车站上车。

两个男孩一个叫朝子,一个叫博士,朝子十九岁,博士和叶星一样大。朝子和博士都是他们的“艺名”,叶星的“艺名”叫飘儿。飘儿是我们的头。在外面他们都叫“艺名”不叫本来的名字

在八字门下车,我们在街上转了一圈,又上了一辆公交,到了福兴路,叶星下了车,我们也跟着下。

“下班了。”叶星伸出右手五根指头在博士与朝子面前翻了翻。朝子也竖起大拇指,然后伸出中指。只有博士不说话。

叶星带头进了二号私房菜,找了个包间坐下来。菜上齐后,叶星说,今天运气不错,朝子挣了八百,我整数二千。然后掏出一叠钱,给博士五百元,又给了我二百。之后,开始吃饭。

我问叶星为什么给我钱,叶星说,你今天第一次上班,给你开工资啊。我说,我们就这样到处乱逛,这是上什么班?叶星嘻嘻地笑,说我们是搞手指艺术的。我问什么手指艺术。叶星拍拍我的肩,想了一会儿说,你口袋里有多少钱?你不必说,我来告诉你,一共是三百七十块钱的样子。我问她怎么知道的。叶星笑笑又说,你现在一分钱都没有了,被人偷了。我不信,掏遍口袋果真一分钱都不剩了。刚才叶星给我两百,上次袁婶给我两百花去了二、三十块,刚好三百六、七十块钱。我大叫,谁偷了我的钱了?叶星拍拍我的肩说,不急不急,财去财来,钱已经回到你口袋里了。我不相信,伸手一摸口袋,钱真的回来了。

我明白了,是叶星使的手脚,她是个高级扒手。我当时很吃惊,呆呆地看着他们好久。

尽管我觉得他们的所作所为很不光彩,是一种犯罪,我还是很佩服叶星他们。我很想知道他们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把别人的钱搞到手的,我对他们的这一手太好奇了。

叶星他们每次出去“做业务”都会带上我。她说我现在是实习阶段,好好跟他们学,争取早日上岗。

跟他们跑了两三个月,一直都很顺利,虽然很多时候跑空,但大多数日子都有二、三百元进账,顺手的时候还能搞到一、二千,二、三千。叶星曾多次为我创造机会要我试试身手,我一直在犹豫,我没这个勇气也不想这样做。幸好叶星从不怪我。

那天,我们在北街福香港盯上了一个中年人。博士过去下的套子,没想到失了手被中年人扭住了,朝子过去警告对方放手,中年人反而更凶了,朝子一锤子砸过去,中年人昏倒在地。叶星说声散,大家不要命地跑。躲起来好几天不敢露面。后来从电视新闻中知道那个人抢救过来,我们才把心放下来。

又躲了七八天,大家才出来透气。

这次出来手气没以前顺了,十次有七、八次捞空,叶星烦得很。

这天,我们从工商银行门口经过,我看到吕德福搂着一个女人从银行出来。看到他们得意的样子,我想起了死去的妈妈,想起吕德福死命打妈妈的情景,恨得心里火直冒。我悄悄告诉叶星,这个土财主很有钱,刚从银行取了钱。叶星点点头,对朝子打了个手势。朝子装作匆匆赶路不小心撞了一下吕德福,吕德福大骂,朝子一边道歉想找时机下手。吕德福耍横耍惯了,没完没了,骂得很难听,我早就恨死了他,趁叶星他们过去劝架的机会,我悄悄拾起一块砖头,朝他后脑砸去。

一下、两下……我越砸越不能解恨。

这一次吕德福只差一点被我砸死,命保住了,人变得和傻瓜一样。

出事后我吓坏了,叶星他们也吓坏了,往日的霸气不见了。叶星的惊恐与无助使我更加感到恐惧。尽管我东躲西藏,还是被抓了。

在狱中,一位和我妈妈年龄差不多的女管教干部问我,就为了发泄心中的恨,你被关到这里,而且这一关就是十几年,你感到害怕吗?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这里的警官都很威严,气氛很紧张,没有一点自由。

警官阿姨又问我,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吗?

我连摇头说,吕德福该死!

当警官阿姨问我有没有对不住的人时,我想都没想就说,我对不住叶星,我连累了她,不是我,她不会被抓。阿姨严肃地打断了我的话,说,你错了,叶星被抓是迟早的事,她和她的同伙已经犯下了偷窃罪与抢劫罪,随时都会进监狱的。你犯罪主要责任在自己,但她是起了一些作用的。你对不住的有三个人,第一个是你自己,你为了图一时之快,泄一时之恨,把自己送了进来,等于把自己毁了,你对得起自己吗?你不认为自己很傻吗?你对不住的第二个人是你死去的妈妈,你妈这一生活得那么累,为了你不知吃了多少苦,如果她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你想她会有多伤心呢?你对不住的第三个人是你养父吕德福,不管他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们毕竟是一家人,他总有对你好的地方,再怎么也不至于你来杀他。你好好想想吧。

警官阿姨走后我一直在想她说的话,我还是不觉得有什么对不起吕德福的,妈妈的死他要负很大责任,差不多就是他害死了妈妈。

想起妈妈,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十一岁那年,妈妈出远门打过一次工,她一年都没做上头就回来了。见到我的时候妈妈许久不说话,看着我无声地落泪。她把我从李前锋那里接回来,给我做了我爱吃的排骨炖冬瓜,还有好多好吃的。饭后又烧了热水给我洗澡,她看着我瘦弱的身体,小声道:“孩子,你又瘦了……”洗完澡,妈妈又给我穿上从外面买回来的新衣左看右看好一阵,然后摸摸我的头,笑了。

晚上,我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我听袁婶在和妈妈说话。袁婶说,你不是说在家过得不开心,想在外面做几年给碧宜攒点钱上大学吗?怎么就回来了,外面事不好做吧?妈妈说,外面肯定辛苦,不过厂里效益还不错,一个月能挣二千好几,出满勤差不多拿到三千块。我这人心小,放不下孩子,经常做梦,不是梦见碧宜掉进水里,就是梦见找不着了,孩子还小,哪里安得下心?

妈妈出去打工是为了我,把好好的工作辞掉了回来也是为了我。现在想起来妈妈为我付出了很多很多,只是她很少把心底对我的爱说出来,使我误以为她不爱我。这么多年我看不见妈妈对我的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不好的名声使我受到别人的歧视,加上她对吕德福的欺侮从不反抗,让我看不起她。我一直对妈妈很冷漠,自我懂事起从没叫过她妈妈,和她说话都很少。

我迷上网络以后很少回家,每次回去已经病很厉害的妈妈都要硬撑着起床想办法给我做点好吃的。再三叮嘱我不要在外面乱跑,家里这个样子出去玩玩也是可以的,但不要老是跑出去,不能乱交朋友。还对我说,现在送我读书没能力了,就是结结巴巴读完中学,不上大学还是找不到工作,过一、二年我大一点了,她会想办法送我学门技术。可我当时根本就懒得听,不相信她的话。甚至说她自己都管不了自己,还管别人,实在好笑。她当时一定很伤心。

如果妈妈知道我现在犯了事进了监狱,她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袁婶来看我了,没想到以前对我轻声细语的袁婶冷脸盯着我,语气生硬地说,你这个不争气的孩子,我今天是替陈梦眉来教训你的,你不配做她的女儿。陈梦眉孝敬父母,为了给父亲治病,放弃了幸福的生活,嫁给一个比她大十四岁,话说不到一起的男人。你呢?你怎么对待你妈妈的?你不听妈妈的话,话都 不和她说。她害大病你不管,跑到外面不回家,做坏事,死的时候你都不在她身边。陈梦眉爱自己的孩子,她早几年悄悄存了一点钱,自己病成那样都没有拿出来治病,她担心自己死后孩子吃苦受累,把钱给孩子留了下来。

听了袁婶的话我伤心地哭了,我现在才知道,我真的太对不起妈妈了。

看到我伤心的样子,袁婶没有再骂我。等我哭够了,袁婶说,真没想到平时老老实实的你会做出这种事,对自己的亲人你怎么下得了这么重的手呢?

听了袁婶这句话我抹去泪水,大着嗓子说,吕德福不是我亲人,他是我的仇人,他该死!

袁婶死死地盯着我看了半天才说,孩子,你怎么还没有想明白呢?你怎么就不想想自己有什么错呢?你养父是有对不起你们母子的地方,你总不能说他没有一点好吧?是他把你养这么大,你不报答他就行了,你怎么会这么狠心去杀他呢?他现在这个样子比死更难受。大人的事你还不懂,你妈和你养父之间的事,你妈也不是没错,这事没法跟你说清,长大后你就懂了。你妈表面很软弱,实际上很刚烈,就因为她认为你养父对她不好,侮辱了她,她一直对你养父冷冰冰的,很多年没有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你妈生病你养父想送她去医院,你妈总是说死不了不肯去。你妈妈死后。你养父也打听过你的情况,他说如果你没地方去可以回他那里,我告诉他你有了地方去。没想到你跑到外面胡混,孩子,你现在该好好想一想了。

袁婶的话让我再次伤心地哭了。我很后悔很后悔,但是再后悔有什么用呢?一切都有些晚了。

直到管教阿姨催我回去,我才抬起头来擦脸上泪水。

从铁窗望向外面,高高的天空有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正摇摇晃晃往下坠。我突然想起上二年级那年,妈妈带我在外婆家门前田野上放风筝的情景。风筝平稳地在天空中飞,妈妈一边放线一边说,女儿就像一只漂亮的风筝,不管飞得多高多远都有一根长长的丝线牵在妈妈心上。

如今,我成了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没有了妈妈的牵引,我不知道会飘落到哪里。

 

采访手记:

最初听一位朋友讲起文中这个女孩时,他传递给我的信息是,这个叫碧宜的女孩冷漠自私,性情古怪,甚至有些狠毒。

人之初,性本善,是什么原因使一个十四的女孩变得如此不可救药呢?除了不良的社会环境与复杂的家庭背景,她走到今天这一步自己应负多少责任?

我带着这个问题见到了这个叫碧宜的女孩。

隔着铁窗望去,面前的这个女孩身体单瘦,弱不禁风,眼里充满了忧郁与无助。她一直低着头,说话声音细小,而且极少开口,仅从外表看她给人的感觉是那样的稚气、单纯、胆怯,把“狠毒”这个词用在她身上让人心里有几分疼痛。

她的沉默少语使我们的交流有些艰难。幸好之前两位朋友的讲述使我较多地了解到她的一些情况,我与她之间的对话才得以顺利进行。整个交流中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以询问的方式说出她的一些情况,向她证实事情的真假,让她给予一些补充。当有些话题触动了她的时候,她十分激动,这时候她会说出一些鲜为人知的细节和令人震惊的故事。

李碧宜,生于湘北农村。按血源她应姓李,但她一直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她说她只能她陈,要么无姓。她的母亲陈梦眉年轻时有个感情很好的男友。在他们即将举行婚礼时,李碧宜患病多年的外公病情恶化,需要一大笔医疗费救治。母亲为了拯救外公的生命违心毁婚,嫁给了一个有钱但与她毫无感情的男人。复杂的婚史使母亲背上不白之冤,也给女儿李碧宜的成长带来了极大不幸。生父的冷漠,养父的欺侮,旁人的冷眼等许多不公正的现象使李碧宜倍受打击,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中她不知不觉走向了沉沦。

她的遭遇确实很令人同情。可是,同情能起多少作用呢?袁婶是同情她的,并且给过她一些帮助,但没能阻止她走向沉沦。何况,法律是不讲人情的,换句话讲,就是我们再同情她也不可能让她免去牢狱之苦。

一个初涉人世的孩子是那样的天真、单纯,在他眼中这个世界处处阳光灿烂、鸟语花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经历得多了才会发现,其实现实有些残酷。面对不幸,面对冷眼、歧视与伤害,我们需要的是坚强与理智。只有坚强、理智地面对一切,我们才会少受伤害,才会真正长大,才能拥有幸福的明天。如果我们面对生活中的不公正像李碧宜那样去仇恨,去随波逐流,只能毁了自己的大好青春,甚至是毁掉自己一生。

(文中人名均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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