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里的故事
胡国民
不管是哪一路来讨债的，他都约了同样的日子，说，就那一天，你来拿钱。
明天就是这个日子。明天以前的那些日子，他度日如年。
能否在明天付清债主们的钱，只有他自己知道。明天，他根本无法还。他有一些还债的方案。可是，天不遂人愿，一个个方案、计划，一个个落空，成为泡影。
他的欠款，不是借的现金，而是货款，先借货销售，货销完了，付款。欠了多少货款，他不清楚。密密麻麻的账本上，不用放大镜，很难看清。平时，他不去看它，不想看，害怕看，不敢看，看一次，就心惊肉跳一次。这笔债，足够他打一辈子长工，也许还还不清。他时常哀叹：死路一条。
债主们来讨债，都一个模式，培训了似的：笑脸——皮笑肉不笑的脸——狠话——凶神恶煞，动手（当然，还有一点距离了）。每当他想到那些人的面孔，他就预感到，总有一天，会有人动手。
也许，明天就是“动手”的日子。
快转钟了，他躺在床上，没有丝毫的睡意。平时，靠安眠药。今天，安眠药也不听他的了。
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回忆，回忆自己苦难的经历。
他从小就死了爹娘。他是靠吃百家饭长大的。什么是家，什么是温暖，什么是幸福，他不知道。他只会流浪，只知道流浪的滋味。
大约在三十五年前，他听到人们在纷纷传说四个字。这四个字，他虽然不懂得是什么意思，但他记得很准，就叫“改革开放”。就是这四个字，像一阵春风，吹醒了他麻木的心。他回到了爹娘死去的那个乡，那个村，那个组，那个东倒西歪的屋子。
他很勤劳。他什么都不想，一心只做事，没日没夜。农时，他的承包地有声有色。闲时，他去城里打工。几年过去，他修整了房子，居然娶上了老婆，生了孩子。此外，还有了积蓄。
经过和妻子商量，他决定用积蓄到县城去做生意，做小生意。他说，钱放在那里睡觉，浪费，要让它下儿，钱生钱，钱养钱。
他见过那些外出闯荡的人，一个个摇头晃脑，财大气粗。他心里就觉得不怎么样，是我，也不会比你们差。因此，他作出这个决定，是把自己和他们作了比较的。
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他懂得这个发展的道理。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公平的。比如，你想发财，他偏不让你发财。你不想发财，他偏让你发财。这个东西，他没有去想去研究。
他进了城。他怀揣的那点钱，只够在一条小巷里，做点小打小闹的小生意，最便宜的房租。
妻子在家一个人撑持门庭，没日没夜地做，种地喂鸡喂鸭喂母猪。所有的收入不断地送到小巷子里的丈夫。几年过去了，生意越做越小，本钱没有了之外，还亏了一屁股的债。
他想撒手，债务就像一根绳子捆住了他的手脚。他哪里都去不了。他只想还清债务，回到家里，好好种地，过那种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日子。想到这里，他还哼起了“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他深爱他的妻子。妻子嫁给他时，不嫌他穷，只爱他勤劳。妻子说，人只要勤快，就不会饿死。
现在，丈夫觉得对不起妻子，心里十分难受。
妻子劝他说，不要紧，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只要人在，我们还可以从头再来，慢慢把账还清，然后攒点钱，让咱儿子娶个媳妇，我们的日子不就好过了吗？
儿子今年二十三岁了，他只要地里没事，就往爹的店里跑。尤其是这几天，儿子白天黑夜守在爹的身边。他怕爹想不开，走不该走的路。
儿子明白爹的心思。儿子也知道明天是还债的日子。儿子知道爹明天无钱还债。叹息声，在窄小的房间里此起彼伏。
天快亮了。父亲把儿子叫到床边，坐下。父亲对儿子轻声说了一番话。
儿子的头摇得天旋地转。父亲痛苦地闭上眼睛，对儿子说，就这么办吧，也许……他实在无法估计明天的后果。
儿子流下了眼泪，说，爸，对不起，儿子无能，儿子不孝。
小店的里里外外坐了十余人。鱼贯而至的大债主，小债主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吼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他那张痛苦不堪的脸上，流下了几滴清泪。脸在抽搐，他的回答，除了抽搐，再也没有什么办法。
还能宽限些日子呢？
宽限宽限，多少个宽限，你有数吗？
现在，这里就这点货，要不你们先搬去，能抵多少就抵多少，你们说了算。
这点霉烂变质的东西，还卖得出去吗？
那我就打欠条，以后慢慢还，可以吗？央求的样子可怜而卑微。
那要等到何年何月！
我回去种地，三五年准能还清。
一个债主跳了起来，一拳砸在柜台上，响声落下一个窟窿了出现。他吓得连连后退。他知道，不往后退，接下来的拳头应该落在他的头上了。
局面由沉闷进入混乱状态。
这时，外面突然冲进来一个年轻人，一只手揪住了他的前胸，另一只手对准他的脸，狠狠的搧了过去，再反手又是一个脆响的耳光。
他倒在地上，鼻子口里鲜血直流。他用手去摸去擦，弄得满脸是血，惨不忍睹。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纷纷指责那个动手打人的年轻人。年轻人根本不理会人们的议论，好像还不解恨似的，将一只脚踏在他的腿上，对着外面大吼，他今天不还钱，我就要了他的命！
要出人命了。人群中，不知是哪一个用手机报了警。
见有人报警，讨债的人纷纷离去，唯恐波及自己。自己虽然没有打人，但和打人的人是一“伙”的，不追究你的责任，找你作个证人，做个询问笔录，麻烦也挺大的。他们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警察将那个年轻人铐上，带到了派出所。
他从地上爬起来，疯一般向派出所奔去。
派出所，那个打人的年轻正在接受审问。可是他就是一言不发，眼泪像泉水一样往下流。
他赶到派出所，大叫一声，警察同志，警察叔叔，他是我的儿子，亲生儿子啊！“扑通”一声，他双膝跪了下去，声泪俱下，是我要他打的呀，他不打我，那些讨债的今天能放过我吗！与其让别人打，还不如让儿子打呀，儿子打，不痛啊！
“苦肉计”，一个警察说。另外几个相视一笑。
儿子……眼睛望着窗外，热泪滚滚。他缓缓站了起来，走到父亲身边，将父亲扶了起来，双膝跪下，一声惨叫：爸，儿子不孝啊……
几年后，他还清了所有的债务。他办起了农业合作社，成了远近闻名的种粮大户。
传奇的是，曾经的债主，纷纷参加到他的合作社，成了股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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